深夜。
「你叫来的人伤到了他,这与你之前的承诺有出入」
「我吩咐过他俩别动真格,只是当时冲进来的那位逼得太急,真要不还手,我怕那位会心生怀疑,只好临场发挥
「我们下手时有留意轻重,那位应该只是轻伤」
「轻伤也是伤,我只看结果」
「抱歉,我可以做别的事来补救,什么事都可以,钱的事……」
「不必了。钱我可以按之前的数给你,但此事不能出现第三个知情者。」
「我会保守秘密的」
「你最好做到。鉴于你这次的履约状况,分期时长会延期半年」
「两年半未免也太久了!」
「这也是为了防止你毁诺,对你来说,时间刚刚好,不是吗?至于怎么约束另外两个人,那是你的事。你没有别的选择。」
「记住,永远不要让他知道这件事」
发完最后一条消息,封梧删除了通讯录中来自许涛的所有信息,摁灭了屏幕,将手机搁在浅黄色大理石洗手台上。他散漫地抓了抓额前的湿发,捋到脑后,敛着眼睑看向眼前的镜子。
他一面对着镜子系上腰间松垮的白色浴袍系带,一面倦怠地端详着自己这张极好用的脸。
镜中的这张脸阴鸷而冷漠,和人前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大相径庭。
然而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所有人都被他营造的表象糊弄过去了,老师、同学,还有今天的楚纵。
就是今天下午那场大雨,也是他精心设下的骗局。
雨是从犯,他是主谋,此外无论是他身上的伤、他欲擒故纵的态度、那个小巷的参演人员,甚至那个雨中的拥抱,都不过是他的苦肉计。
他卑劣地利用了楚纵的同情心,刻意重演了三年前那个小巷发生的事,捏造了一场实为欺骗的救赎。
为了抓住三年间他得不到的人,他不介意把自己装扮得足够柔弱、可怜。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楚纵不再生他的闷气,就是今后再生他的闷气,也不会再如三年前那般毫不留恋地离他而去。
尽管这结果建立在谎言之上,但不被揭穿的谎言便与真实无异。
是,这很卑鄙。
他坦然地明白,他是个卑鄙的人。
可这又如何呢?
封梧系好了系带,一手撑在洗手台上,一手抚过下颌线的边缘,细致地感受指腹下结痂的伤痕,面上没什么表情。
片刻后,他将拇指顺着唇沿划上去,径直停在了唇角的伤口上方。
他对着那淤青,把指甲盖重重地按了下去。
随后,他笑了,像被颠倒了痛觉一样,勾着眼角,笑得肆无忌惮。
冷白的LED镜前灯给他的皮肤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釉,他笑得神情迷乱,视线颤抖,两颊上的酒窝时深时浅。
分明无比偏执,却好似烂漫无辜。
笑着笑着,突然,他毫无征兆地停住了。
神情也骤然冷了下来,冷得无比清醒。
——他的耳边传来了一道哭声。
他冷静地取过洗手台上的手机,几步跨出浴室。
浴室外的卧房一片漆黑,没有开灯。他赤足踏过冰冷的木制地板,横越十来步的距离,在禁闭的卧室门前停住了脚。
门外,一阵又轻又细的女人的哭声从无边的寂静中,断续地浮了上来。
这是封胭的哭声。
封梧没有开门。他面无表情地背过身,把身子缓缓抵在门上。
眼前是一片空茫的黑暗,抬头,仍是一片黑暗。黑暗侵入他的四肢百骸,几欲把他淹没。
封梧徒然地睁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出了一口气,耳边是纤细而凄然的哭声,鼻端的也是哭声。
哭声无所依傍、无所停驻,却像炬火在幽冷黑夜里烙下的烫伤,强硬地挤占了他的全部知觉。
也占据了他记事起的全部回忆。
从小到大,他见到最多的,便是母亲的眼泪。
他的母亲身量纤瘦、说话从来细声细气,轻易便能红了眼眶。也许是对自己的脆弱心知肚明,她总爱把她那既苍白又单薄的嘴唇涂成讥诮的正红色,仿佛多出两撇红色就能使她瞧上去无坚不摧。
但她终究不是真的无坚不摧。当那双似雾非雾的、深情的眼睛望向他的父亲,她终究柔软得似一团任人摆布的胭脂。
他的父亲叫梁绍威,社会成功人士的那个梁绍威,而不是封胭丈夫的那个梁绍威。
梁绍威与封胭的孽缘,得追溯到二人的学生时代。
那时他们还是高中同学。年轻的封胭生性纯善、不谙世事,却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年轻的梁绍威外貌俊朗、温文尔雅,谈吐间有着超越同龄人的宏阔视野。
自小生活在象牙塔中的封胭很容易就被那时锋芒毕露的梁绍威吸引了视线,从欣赏,到慕恋,再到痴迷。她心甘情愿地成为梁绍威宏伟构想的第一个信徒。
梁绍威看中了她雪白的巴掌脸、乌木般的黑发和窈窕的纤腰,欣然接受了她的追求。
不管怎么说,他的这位信徒都足够漂亮,当然,她眼中的慕恋也足够天真。
封胭本就没什么脾气,对心爱的梁绍威更是百依百顺,在她的不懈努力下,二人的恋情十分顺利。待他们纷纷毕业、升学、再毕业,这份恋情便大白于天下。
随之而来的,是双方家庭的阻力。
彼时封胭家境殷实,梁绍威家中企业却濒临破产。自古不乏富家女和落魄小子的爱情悲剧,二人的爱情显然也到了节点。
封胭意识到了这一点,平日里稀世柔和的她骤然变得无比顽固。
她与梁绍威的爱,便是她的命。
不,她可以没有命,却不能没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