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后深吸一口气,手帕沾了沾眼睛,长吁出这一口郁结于胸的浊气,才道:“回去看看你母亲再走。”
“侄儿晓得。”
宋虔之本也打算要看过了母亲再上路,此刻情真意切地握了握太后的手,道:“请姨母多多注意身子,朝廷急难,却是大好男儿建功之时,侄儿自有打算。”宋虔之深知隔墙有耳的道理,这话已压得极其小声,连侍立在旁的蒋梦都听不清楚。
“跟着李相未必不好。”周太后看了一眼蒋梦,“你先下去。”
殿内光线晦暗,雪天总是照不清,是以点了几盏灯。
“皇上对李相有敌意,侄儿不宜与李相走得过近。”
周太后:“皇帝对谁没有敌意?就是对我……”她按捺住后半句没说,只是哼了一声。
“那陆观呢?”周太后又问。
“在容州守着。”
周太后思忖片刻,说:“你不要看皇帝那个怯懦温和的样子,这些年我时时后悔,若是当年选了老三或是老四,也不至于先帝拓开的疆土都守不住。皇帝那个人,薄情得很。”
宋虔之脸色一变:“姨母还是不要说丧气话罢。”
周太后一手扶额,脸上现出苦笑,摇摇头:“老了。”
她做皇后时随先帝出征,多少豪情万丈,从未生过退意,只因她觉得那男人靠得住。如今,她已无人可以依靠,深居后宫,放眼望去,无一人是她觉得可亲可爱的人。
“皇帝的心思,我最清楚。只是他想得太多,我怕,他真会令自己成为孤家寡人。”周太后一时仿佛苍老了不少,嘴角浮现冷嘲,“你不知这两日来,前线军报吓得皇帝那个样子,他哪有一丝一毫先帝的影子。”
这些话太后能说,他做臣子的不能说,光是听一听,已经是大逆不道。只是这一趟容州之行,经历了不少生死攸关的时刻,宋虔之突然察觉,他已不似从前那样畏惧君权。这一番在容州的见闻让他深切体会到祖宗的老话: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老百姓日子只要过不去,君王的位子就摇摇欲坠。
大楚早已不能与建国百年以内相比,苻姓家族数百年的统治,战乱、和平、繁荣、凋零,漫长的历史当中,民智渐开,是好事,也是坏事。
“不过黑狄不足为患,我对李相还是有信心,白古游的军队也不是吃素的,皇上是多虑了,就让他担惊受怕一回,也好有所长进。”
敢情在皇帝面前一脸严肃都是绷出来的,这个姨母一把年纪了……也是童心未泯。
“姨母还是很为陛下打算的。”
周太后叹了口气:“他心中并不这么想。”她目光游移到一盏鸭形宫灯上,转而望定虚空,“他身上没有周家人的血。”
倏然,周太后看定宋虔之。
“等到事情平定下来,把你母亲接进宫住些时日。”
太后是太孤独了。宋虔之连忙应下。
“顺便给你相看相看有没有合意的闺秀,你都快二十了,还不娶媳妇,像什么样子?!”
宋虔之刹那走了神,脑子里浮现出陆观从天而降,把闫立成揍成肉饼的一幕。
“看样子,是有心上人了?”周太后放心多了。
宋虔之简直哭笑不得。
“没有,没有。”
“总之明年,得娶媳妇了,早点生几个孩子。要复周姓虽不大可能,好歹身上都流着周家的血。”
宋虔之糊弄着答应了,被太后念得耳朵都要起茧,无非就是你再不娶媳妇就对不起周家列祖列宗之类。狼狈不堪地从太后寝宫逃出,拉上周先即刻出宫。
回容州途中,宋虔之总算愿意在驿馆歇一晚。
周先一亮身份,驿丞让人备下热食,吃完以后,驿丞说驿馆里有一个大澡池子,宋虔之几天不曾好好洗过澡,当即决定要去泡。
池子里白气冲天,赤条条的两个人滑入水中,反正你也看不见我我也看不清你,宋虔之洗完以后就泡着不想起来,他把头发也洗了,双目放空,一副呆滞状。
“小侯爷,你在想什么?”
白茫茫的雾气沾湿宋虔之的眼睫,他费力地睁大眼,一晃之中,嘴巴微微张开,神情愕然。
“你的麒麟印,在肩上?”宋虔之好奇伸长脖子打量。
周先有点难为情,低了低头,脸上泛红,抬右手按在左边肩窝处,那里是麒麟的头,整个麒麟身躯四足分开踞在他整个上臂。
宋虔之视线无意中掠过周先前胸,不禁感叹,他的肌肉也很不错啊!
陆观肌肉也很结实,形状明显,肉块分明。
宋虔之低头看了看自己:……
“侯爷夫人身子可还好?”
宋虔之眼神发愣。
“还好吧。”
他出宫以后回了一趟家,家中小厮丫鬟对他的态度都古里古怪,两个随身伺候的恰好不在府中。他匆匆到母亲床前看了看就走,周婉心正睡着,他没有叫醒她。只是觉得数日不见,周婉心又消瘦不少。
宋虔之心里有点揪着难受,待那口气缓过去,才强打起精神,问周先:“高念德审问闫立成的结果,你一点也不知道?”
周先泡得也有些懒洋洋,随口道:“当然不知道。”
宋虔之嗯了一声。应该是他想得太多了,周先要是知道高念德是回来报信闫立成与苻明懋有勾结,那就会阻止他回来,不阻止则可能是苻明韶的授意,打算将陆观舍弃了。
而要彻底舍弃陆观,就不能答应宋虔之回去,显然皇帝是愿意让宋虔之回容州,无论他是真的需要一个人去安抚灾民,还是单纯想跟太后作对,不希望宋虔之留在京城。起码苻明韶不是要舍了陆观。
在楼江月的案子里,陆观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他跟皇帝私底下应该还有约定,是什么约定,陆观没有说。不过宋虔之觉得,在破不了案就要让陆观丢性命的约定以外,一定还有别的。苻明韶提及陆观的语气还是很不一样,但太后是最了解苻明韶的人,她既然那么说了,苻明韶一定是做过什么。
热气直往鼻孔里钻,宋虔之鼻子痒,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周先擦了擦脸,先出水上岸,自己穿戴整齐过来展开干布,把宋虔之裹住,三两下擦干,服侍他穿好衣服。
宋虔之踩在木屐上的脚,白得脚背透出青色血管。
周先擦净他的脚。
宋虔之很不好意思。
这一个澡泡得舒服,仿佛打通了周身血脉,宋虔之晚上睡得很熟,一夜无梦,翌日天刚亮,就与周先再次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