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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夜游宫(贰)(1 / 2)


“被人杀了。”周太后气得脸色紫涨,她没有梳妆,耷拉下来的皮肤在不太明亮的天色里,现出狰狞来。

宋虔之先和一群老臣跪在承元殿外面听太监报丧,蒋梦悄悄溜过来,让他留一下。

周太后坐在椅中,整个人单薄瑟缩,大案遮去她一半身躯,她长发缠在胸前,黑发里已夹着不少银丝,平日里梳妆都极为注意,看不出她已生了这么多白发。

“上次侄儿去瞧大行皇帝,不是有柳素光看着?会不会是她心怀怨恨,趁无人看守承元殿,对皇帝下手……”宋虔之心里知道不是柳素光,此时提及,一为探测太后口风,二为帮柳素光撇清,也让太后相信,至少柳素光跟他是毫无牵扯,二人根本不熟。

果然,周太后不说话了,目光定在宋虔之的脸上,表情里透露出思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

宋虔之在秘书省干了四年,算上这一年,已是第五年。打交道的不是王公贵戚,就是滑不留手的高官要员。察言观色是他的强项,周太后打量他,宋虔之也只作不知道,眉头深锁,倒像真的在怀疑柳素光。

“她没有那个必要。”周太后开了口,“不过哀家让她照看好皇帝,人在她的看护下死的,她有失职之罪,哀家已让把人拿下,处以刑罚,没有一个月的休养,她一个弱女子,是起不来身的。”

“确实查清了不是她?或者,侄儿来查?”

周太后:“不必,确实不是她。皇帝是被人以一指粗的牛筋绳勒死的,且不说柳素光有没有这个臂力,她手里有……”周太后正在说话的嘴倏然闭紧,轻描淡写道,“总之,哀家已经确定,不会是柳素光。昨夜麒麟卫也死了一个,这让哀家想起当年麒麟卫行刺叛变的事,闫立成与高念德尚在牢中,哀家已让孟鸿霖找人去提审,是否是他们的同党,这二人既然是投了苻明懋,如今局势不安稳,也许是苻明懋出来搅浑水好摸鱼。哀家不能如了他的愿。”

宋虔之连忙称是。

窗外雨势不知不觉变大,雨水打在房顶和窗户上,啪啪作响。

周太后端起茶,茶盏又被当一声杵在桌上。

“蒋梦,茶凉了。”

蒋梦叫了个宫女把茶拿去换了,自己也跟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宋虔之与周太后,中间隔着个半人高的兽头香炉,袅袅香烟从中出,弥漫在半空。

下雨的天色甚是昏暗,宋虔之看周太后不能看得分明,周太后也同样没法把他看得分明。

“陆观这几日,是住在侯府里吧?”

“是。”

“昨夜他也在侯府?”

宋虔之心里咯噔一声,一只手忍不住要攥紧,他却忍住了没有任何动作,只以平静的语气回答:“自然是在,白天里他去秘书省,夜里就回侯府休息。”

“你跟府里的人确认一下,昨夜他是否出过门。”

“姨母。”宋虔之抬起头,道,“陆观夜里与我同寝,我自幼便被外祖父教导,请师傅教了武艺,都是难得的武学人才,看在外祖父的面子上,才肯教我一个小儿。侄儿虽惫懒,总也能算学有所成。陆观昨夜没有出门。”

殿内静了一静。

周太后疲惫地说:“东明王还未到京,哀家待会还要见礼部尚书,宫里也要安排人手,各司其职,把皇帝的丧仪先办着走。苻明韶没有留下遗诏,哀家的本意,要留他亲口退位给东明王,现在也不可得了。李晔元与苻明懋勾结,不能留了,此事,你来办。”

宋虔之猛地抬眼。

周太后却没看他。

“蒋梦会将毒酒带给你,你带着哀家的口谕,将他处死。蒋梦会让人把他化了,不会留下痕迹。今日事多,来往宫廷的人也多,明日开始,罢朝一个月,你明早卯时进宫,不必来跟哀家请安,蒋梦带你去。你也好好听一听,李晔元还有什么话说。但无论他说什么,赐死就是。”这席话仿佛耗费了太后极大心力,她闭上了眼,挥手示意宋虔之退下。

宋虔之出门,蒋梦亲自端茶进来,两人错身之时,宋虔之看了他一眼。蒋梦眼睫一颤,低下头去,侧身让宋虔之离开。

·

宋虔之离开皇宫,跟陆观上了马车,虽是夏季,下雨也挺冷,这时节车上是不备手炉的,陆观的手暖,便把宋虔之的两只手合掌夹住,替他暖手。

宋虔之缓过来一些,偎到陆观的身上,声音极低地把同太后的对答说了。

“昨夜你出去了?”宋虔之迟疑道,他怕陆观否认,接下去的话不好说。

“去了,你不必担心,没有留下证据,太后便是怀疑,也无用。何况太后对我存着疑心,无论做或是不做什么,她都会忌惮。当年太子出事以后,皇子之间,倾轧激烈,太后几次尚未来得及动手,人就被我们料理了。当时是为给苻明韶铺路,让荣宗别无选择,只能着眼在这个他从来没有多看过一眼的儿子身上。太后要拿捏苻明韶,只有把他身边的谋士铲掉。”

“你就是这个谋士?”宋虔之没赶上陆观最为嚣张的几年,有些遗憾。

“幸好那时我们并不相识,否则你不会喜欢我。”

宋虔之定睛看他,恰好陆观脸上浅浅的疤痕落在他的眼里,这疤痕比当时陆观出现在宫里淡了许多,那时这块疤是刺眼的深红,显然是才添的。现在颜色褪去,除了与周围的皮肤不太融合,纹理也被下刀的痕迹割断,不留神看,对陆观的英俊丝毫无损。

“你落魄时招我喜欢,意气风发时一样会招我喜欢。”

陆观呆了一瞬,望向车窗挂的布,外面风大,不断把布掀起一条缝。

宋虔之听见陆观带着些许茫然的声音:“我那时候年纪小,信奉一将功成万骨枯,觉得若是能够推上去一个仁君,便是我的手沾满鲜血,数十年也能为大楚开辟一番新气象。我朝腐败的弊端,在荣宗三十二年就已初见端倪,貌似国运昌盛的表象下,百姓受到的压抑极深。荣宗四十年,各地清查私塾,将旧学查抄干净,以翰林院为首,集中数十种蒙学读本,进行清编。市井小作坊的书贩一时间几乎被抓光,改为官办,冒出来的读本无不阉割重组,粗俗低劣大行其道。有钱的人犯了人命官司,往衙门里塞几个钱,立马就能大摇大摆又去街上欺男霸女。没钱的人把阿莫丹绒的马从北关带进来买卖,就要在闹市杀头。那时我正是小学了些武艺,走南闯北,到处打抱不平,吃了上顿没下顿,心火旺盛,一身力气没地儿使,挨揍的时候也多。别人看我年纪小,不把我当回事,正是好事。后来认识了苻明韶,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我拼了命学文学武,有时候兴致来了,能和苻明韶秉烛夜谈,整晚都不睡。好像江山尽在我们的手里,只要想成事,没有办不到的。荣宗在我们俩看来,甚是个糊涂皇帝。”

宋虔之摇了摇头,嘴角翘了起来,他握住陆观的手,一只手轻轻拍他的背。

陆观示意没事。

“年纪渐长,读的书越多,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多,听过的见过的事,一点一滴改变了我的看法。哪怕是皇帝,也无法随心所欲,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套着无形的枷锁。周太后要扶持苻明韶,是因为她没有了儿子,任何一个亲生母亲尚在的皇子登位都会令她有从高位跌下去的风险。她不仅仅因为认为苻明懋害了她的儿子才不承认这个大皇子是最有资格即位的皇子,更因为苻明懋与黑狄亲近,当年苻明懋的母妃之死,虽不是周太后促成,却是因为荣宗要立周太后为新后。太后不敢赌,苻明懋成了皇帝,不会对她下手。”

宋虔之靠在陆观的肩前,安静地听着。

陆观嗓音从未像现在这般温和,他像是在讲一个陈年故事,给宋虔之枕着入睡。

“越是身居高位,顾虑越多,越是没法动。一个皇帝,就像是一个笨拙的巨人,他的命令要到达自己的脚,让它迈出去一大步,最后却只能是步幅微小地慢慢挪去,否则他身上的虱子就受了惊,一个个都要去咬他,使他瘙痒难耐,不得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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