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这年月,粮食就是命啊。
今年已经是第二年自然灾害了,到处粮食欠收,队里的粮食也一样,交了公粮后还不知每人能分到多少。下半年还不知怎么过呢?饿死人也是有的。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口粮食就是一点活命的希望啊。他可不想为了江家人放弃自己生存的希望。
这些年,江家已经从他这里拿走太多了。
回想起过往,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
结这一场婚,除了得到几个孩子,什么都没有。他想要的夫妻感情,那种“少年夫妻老来伴”的相濡以沫,从来就没出现过。
甚至,就连孩子……两个女儿可都是宁愿跟爷爷住在一起都不跟自己在一块儿呢。
他其实知道两个女儿为什么不愿意跟父母在一起,还不是因为怕江来娣?
这些年来,妻子对两个女儿做的一切,他也看在眼里,只是一直懒得说罢了。原本,是想着给妻子信任和自由,把家里的一切都交给她,没想到,这些年来她对女儿非打即骂,竟让两个女儿离了心。
当初夏安和夏乐豪不犹豫选择爷爷,他心里就是失落的。现在在回想那个场面,更是五味陈杂,将妻子怨到了骨子里。
这个女人,让他家不成家。
从来没有哪一刻,他如现在这般绝望过。
突然觉得自己半生走来都是错的。而且,有那样一个妻子,未来也同样看不到出头之日。
他甚至可以幻想出将来的场面:他累死累活,累出的东西全被搬去了江家,而他的女儿却饿着肚子。甚至,就连父亲的一切、乃至妹妹们偶尔捎带回来的一切,都会被搬去江家。
整个夏家,大约,存活的意义,就是为江家服务。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背脊发凉。
然而,这一切他竟无法改变。
宛如游魂一般,四处游荡。
大清早总是充满生机的,各家各户都在热热闹闹地做饭,即便没什么好吃的,甚至都吃不饱,也一样是热火朝天。
因为每个人的家里都有爱。
那是人气。是烟火气。
唯有自己,无所归依。
刻意回避着热闹区,他拣偏僻的小路走,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失落。
村子很小,农村人又热心喜欢八卦,他这落魄的一幕落入别人眼里,只怕又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不是江来娣,做不到对流言蜚语视若无睹。
远离了村户中心区域,他松了口气,终于觉得自由了些,没人看着。
却见不远处孤单单一户人家,升起袅袅炊烟。
夏国兵一楞,他想起来,这是田寡妇的家。
寡妇门前是非多。
为了回避这个问题,田寡妇男人没了后,村里给她重批了块地建房子,远离村户中心。以前住的房子,就归了村里。
想起那日田寡妇的解围,又看看她房屋的孤清,对比此时自己的落魄,竟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没来由,内心涌上一股温暖。
与怜惜。
是怜惜田寡妇,也是怜惜自己。
鬼使神差,他敲开了田寡妇家的门。
田寡妇先是一怔,继而微笑:“夏大哥你有什么事吗?”
寡妇门前是非多,无事不登三宝殿。
一般来说,每个敲她门的男人都是有正经事来通知的,不然谁愿让人误会?
她还以为是队上有什么新通知。
然,夏国兵却没什么事。
他是纯粹兴之所至,敲开了这个寡妇的门。
这一刻,夏国兵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倒不是他心虚,而是他读圣贤书、执君子言,知道不该瓜田李下惹世人误会。
一时之间,竟红了脸。
田寡妇愣住。
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男子在自己面前脸红了。
做姑娘的时候,她也是全村出了名的漂亮,所以嫁给的丈夫当时也算条件好。
但,条件好指的是家里条件好,那男人却是个让人提不起半年情爱兴趣的。结婚那么多年,两人之间平淡如水。男人死了后,她的心就更平淡如水了。
如今夏国兵这一脸红,倒是让她想起了做姑娘的时候,满村的毛头小子红着脸围着她转。
那是她逝去的青春,也是她这辈子唯一有过的骄傲。
寡妇寂寞,是真的。
鬼使神差,她开口:“夏大哥你吃了么?要不要进屋垫点。”
这年头,粮食是救命的。肯随便请人进屋吃饭的,可不是一般人。
夏国兵更觉得田寡妇大气,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当下身心痛快了些,将之前的失落收起,也微笑:“好,我这正好没吃呢,今天就在你这吃一顿,回头我拿粮食来还你。”
作为一个大男人,他可没脸去白吃一个寡妇的东西。
而且,人家一个寡妇带个孩子,还真不容易。
“说啥呢。夏大哥你这就见外了。”田寡妇赶紧把人往里让,又佯怒道,“都是些不顶本的野菜草根,哪里值得你用粮食来换?”
野菜草根?
是了,这年月,普通人家都只吃得起野菜草根。
想到江来娣把自家好不容易攒的那点高粱粉全给了江家,夏国兵更是来气。
甩了甩头,将江来娣忘掉,他跨进了田寡妇家。
同时客套:“别这么说,我那粮食是拿给狗子的。”
狗子是田寡妇的儿子。
因为小孩儿贱名好养活,所以小时候取名叫狗子。后来他还没长大,他爸就死了,所以至今也没人给改名。
一来,给孩子取名是当爹的特权;二来,田寡妇也自觉没文化,迟迟不敢娶。一来二去就把这事给耽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