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桑君晏不答反问:“你看守生死簿有多少年了?”
“不记得了,该有上千载了。老朽依稀记得上一任殿主在位时候……”
那书吏外貌如同凡间的书生,堪堪弱冠之年,一派斯文俊秀,温吞和软的样子,却以老朽自称。
子桑君晏听着对方说话,即便是些断断续续少有关联的废话,也并不出言打断。
“啊,殿主恕罪,独自一人在这地方久了,少有与人言语的时候,一时之间忘了礼数,人老了废话就多了起来。”书吏微笑说着。
冶昙看向他,烛火的阴影落在书吏年轻的脸上,微笑的弧度有些许寂寞而不自知的意味。
“无妨。”子桑君晏神情冷静。
书吏的眼睛是灰白色的,像是蒙着层灰翳,目光总是若有若无落在子桑君晏右肩上缩小的冶昙身上,本该是可怕的鬼瞳,或许是因为他的气质太过温和无害,并不诡异,反而有些许暖意。
他像是想对冶昙说些什么,又极快地忘了方才想说的话,怔了怔,欲言又止,便只拿眼神微笑看着。
冶昙也在看着他,丝毫没有被人发现不好意思的闪避。
天书看祂一脸无辜盯着人家的眼睛发呆,完全不懂人类社交礼数的样子:【你看他干什么?】
冶昙眉睫微敛,眼眸清澈温软的样子,安静怔然:我好像见过他。
【咦,】天书惊得差点从伞上掉下来,【他在地狱十九层,你怎么会见过他?】
冶昙:唔,不知道,我有上万年都没出过地狱道雪谷,若是有见过的人,就得是一万年前。
天书瞪大眼睛,微微窒息:【一万年前,那不是跟我一样大……这个鬼修真的就只是个看守藏书阁的吗?你知道他们的老大,那位十方殿主都才做了三千年!】
子桑君晏目视前方,行止从容,声线冷淡低沉,无波无澜:“地府的普通差役一千年轮值一次,你一直没有重入轮回。”
天书松口气:【看来主人也发现他不对劲了。】
书吏言语谦和,就如人间书院里性情最和软,与世无争年轻文弱的书生:“这藏书阁少有人会来,清寂得很,上面一直没有派来顶替老朽的,就这么一日日的轮下来了。老朽的记性不大好,若不是殿主问起,竟不知道已经过了几千载了。”
冶昙眼眸无辜安静:他们怎么不聊,生死簿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这两个鬼说话,完全没考虑过让别人听懂。
冶昙本来没什么兴致,但他们这样,连咸鱼都忍不了了。
【你没听这个书吏刚刚才说,生死簿的问题地府上下都心照不宣。心照不宣的意思就是说,大家都知道,于是就不放在明面上直接说。人类就喜欢这样。】
冶昙眸光一顿,看向天书,慢吞吞地问:那你知道,生死簿出了什么问题吗?
天书:【我也不知道。生死簿又不是人,我上面没有它的名字。】
冶昙:原来你不知道啊,那我就放心了。
天书:【……?】
冶昙伸手,拽住走在身侧靠后一点位置的书吏的衣袖。
那书吏对上那双翡色安静的眼眸,并无任何意外,眼眸缓缓弯成月牙的形状,温和又慧黠:“小少爷有何吩咐?”
“我想知道,生死簿出了什么问题。”
天书呆了一下:【不是说了不可以这么直接!人类遇到这种事,一般都会徐徐图之,迂回套话。】
冶昙眸光恹恹:哦,可我不是地府的鬼。我也不是人。
祂想了下,拽着对方衣袖的手,轻轻晃了晃:“请说得详细一点。”
天书惊得差点从伞上掉下去:【你从哪学会碰瓷的!】
书吏笑了笑,娓娓说道:“小少爷可知,凡人虽然寿命有限,但总会出现一些特异之人。阳寿将尽却又死而复生;明明身死,却又借尸还魂;阴司勾魂,偏生却能躲过。凡此种种,古已有之。在生死簿上,便如同人间做生意的坏账。虽然头疼,但不过是结算得迟缓些。可是,地府每百年复盘一遍,却发现这坏账的数目比预料得更加庞大,越来越庞大。”
冶昙一眨不眨看着他:“发现了坏账,不解决吗?是不想解决,还是解决不了?”
书吏依旧微微弯着眼睛,笑着看祂,像最是性情和软的年轻书生一样,连声线也像:“老朽只是看守着生死簿,具体事宜是上面那些大人物做的,老朽只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生死簿上一切正常。”
子桑君晏墨色眼眸无动于衷。
出了这样大的问题,生死簿却一切正常,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冶昙的眼眸完全睁开了,难得认真。
祂的瞳仁很大,占据整个眼睛三分之二,翡冷色层层加深,完全睁开后,眼睛留白的部分格外清澈剔透,专注看人的时候,说不出的无辜和静谧,眉间却一片冰雪清圣,像传说中的天人:“哦,之后呢?”
天书噘嘴,奶气的声音酸酸的:【我跟你说事情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捧场呀!】
还总是蹙着眉,神情随时放空,像是一条晒不到太阳潮湿忧郁的咸鱼。
这个鬼吏说话跟说书似的,有那么快乐吗?
书吏敛成月牙的灰白色的瞳眸微怔,不慌不忙:“经过核查,生死簿的确正常,无一错漏。那些坏账上被划去的名字,也都全都按时回归冥府,转入轮回。只是——”
他顿了一顿:“少爷可知,这些已死之人的名字,仍旧反反复复重新进入等待被审判的生死簿名录里。明明已经被阴司审判,进入轮回,这些人的名字却还是一再出现。”
这话说来平平,却叫人后背起一层寒意。
也就是说,生死簿上的账目的确没有问题,是生死簿“自身”出了问题,不认,甚至在排斥那批鬼魂。
子桑君晏断言生死簿出了问题,并未有错。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