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的小路上杂草丛生,时不时有不怕冷的小兽上下窜去。郎君愣了愣,心尖随着鼠类的“吱吱”声剧烈颤动。
他侧着脸颊,神色不太和缓:“嫁娶姻缘是女子最重之事,你倒是个好性子,不拘在府中待嫁,倒野到这里来了。”
见小丫头不动声色,他微微蹙眉,忽而一笑:“怎的?不会是对夫君不满,逃婚来了吧。”
笑声热烈清脆,夹着用力过猛后的咳喘,无奈而又讽刺。郎君错愕抬眸,正巧对上她那双含着泪珠儿的眼睛。
羊献容眼睑微颤,声色喑哑:“兄台,你果真独特。生了十五年,没几个人明了我想要什么。”
“他已经四十一岁了,他的女儿比兄台都要年长。”
“半年前,我还天天捧着话本子,想着何时何日能遇见我的良人,就像书上说的那般,一生一世倒也足矣。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我不甘心,却也抵不住天意。”说罢,羊献容神神秘秘地近乎有些着魔地抓住他宽大的衣袖,笑着流泪:“其实,我是怕死啊!怕我死后,殃及池鱼,族人怨恨,魂魄不得安宁!”
他看着这个稚嫩的孩子发疯发癫近乎厥过去,不由得使出劲力紧紧握住她的肩膀,见她吃痛地微微蹙眉,他近乎狂躁地疾声说道:“世人皆怕死,成大事者并不是视生死存亡为无物,而是去抢夺、去博弈让自己避免最坏的结果。”
他顿了顿:“痛?这说明你现在还活着。我只用了五成的劲儿,要想杀了你易如反掌。我对你哪里是好,只是觉得你这丫头有些胆识和气度,能屈能伸罢了。你若现在便畏畏缩缩,心惊胆战,嫁过去不出一年你便暴毙而亡。那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省得你再遭受一年的苦楚!”
“你不会。”羊献容咬着贝齿,双目定定。
“我不会?”玄衣郎君一把放开掌中的小娘,笑意冷冷:“那我也回答你方才的问题,六年前我到洛京确实是来游历的,只是我被晋人下了通缉令,逃到了高句丽,直到大赦我才匆匆回来。”
“你猜,我为什么被朝廷布下了天罗地网?”
狭长的眼睛里发出嗜血的光,羊献容欲躲闪,他便捏住她尖尖的下巴,逼迫她盯着自己眼睛。他轻描淡写道:“我杀了人。”
“我这半辈子杀的人比你绣的花还多。所以,我从不是良善之辈,带你出去只是觉得你有意思罢了。小丫头,你还是太过稚嫩,记住,不要轻信任何人。”
“所以我不该相信你?”
“你自己非要说的,我也奈何不了。”
美人瞪着浑圆的凤目,泪珠欲坠,黑衣郎君扭过头,将大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叹道:“好了,现在谁都看不见了,哭吧。”
小丫头怔了怔,随即,玄衣郎君的指尖一片温热,就像第一次杀人时掌心布满的虚汗,恐惧而又无措。
嚎啕大哭......
喘不上气地抽泣......
近似低语地哽咽......
“你怎么这么磨叽?我的手都要被你的泪水泡软了!”
“松开我的手!你还没出嫁呢!”
羊献容赌气似得甩开了男子修长的大手:“我还不稀罕呢,硬邦邦地跟爹爹的手一样。还那么长把我鼻子都盖住了!”
久久无人应答,方才的宁静渐渐浮现。一黑一红两个小点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世间万物仿若沉睡,唯有二人是活着的,是永生的。
顷刻间,层层火把围绕着树林,漫山遍野的鸟禽都被噪杂的呼喊声惊起,霎时间百鸟腾空而上,叹为观止。
玄衣郎君停住脚步,淡淡道:“有人寻来了,你好生离去,被人撞见怕是要辱了你的名节。”
羊献容点了点头,接过他手中的火把,在火光下,她第一次大大方方地看着他好看的眉眼,她贪心地想要数清他睫毛的数量,想要亲自丈量他肩膀的宽度,想要知道他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毕竟此生永不相见,虽然他们才刚刚遇见。
她拿着火把,笑的明媚。她有无数个想问的问题,末了,只化作一声客套的道别:“谢谢你,兄台。可否知晓你的姓名供我日日诵经求你平安。”
他身在暗处,脸庞被细碎的树影遮盖,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只觉得他声音似有些微微地阴郁:“名字纯属代号罢了,何必纠结。那把轻巧的小刃送你留念,姑娘家持着也好以备不测。”
羊献容吸了吸微酸的鼻头,从衣襟里掏出短刃递在他的手心。
“保重。”说罢,她裹紧衣衫向着那一团团的火光走去。
羊献容突然转身,见他还站在那里,她裂开嘴做了个滑稽的鬼脸,向那抹高峻的身影朗声道:“你不告诉我,可我却想让你欠着,记着,南城羊氏。”
长长的裙摆随风轻曳,泪水缓缓滑过脸颊,再落,循环,滴在脖颈是噬骨的冰凉。
泰山南城羊氏小姐,今年春时,择为皇后天下皆知。
辞别后,君恩如水也好,君恩寡淡也罢,都与你再无瓜葛,今日便是生离!
她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用小树枝点点前方的道路,察看稳妥她才放心前行,一如初迷路时的模样。
恍惚间,只听见有人呼喊着她的名字,她分不清是他还是那千百家丁中的一个。但有一句话,她听得真切,是一声低沉的、熟悉的、不可违抗的“活着!”
只要活着,一切都变得简单。
那一层层、一团团冲天的火把,是迎新的烛火,也是除旧的冥灯。
十一月初七,帝后大婚,路逢暴雪,天色昏暗。护卫、宫女举灯前行,星星点点煞是好看。忽然,狂风大作,烛火一偏竟滴到新娘轿撵的金丝帷帘上。幸救火及时,皇后无碍,只是白色的银凤飞头还春折裥喜服被烧了六七成,灰黢一片。时人称之不吉。
一年后,芙蓉殿。
羊献容虚弱地眯开眼睛,苍白的嘴唇微微泛起笑意:“臣妾该死,未替陛下诞下龙子,还请皇上赎罪。”
惠帝拍拍她的手,屏退众人,随即滑过一抹苦涩的微笑:“朕自己福气不够,子嗣祚薄已是报应,何苦再生个皇子被囚禁在金庸城。公主好啊!一生无忧,许给一个好郎君也就罢了。”
“皇上何苦自责,江山社稷并不急于一时......”
惠帝摆了摆手,仿若妄想除去那些脑后事:“今个可是大喜的日子,六皇女平安,皇后功不可没。嫡女降生,朕就做主,让你取个名字吧!”
“皇上可当真?”羊献容喜出望外。
“君无戏言。”
咿咿呀呀的奶声唤醒了羊献容的元气,她强打着精神在夕雾的搀扶下半靠在绣有金丝凤凰的圆枕上。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开枚红色的被褥,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静静地躺在那里,美好而又安详。
她不由得浅浅一笑,眉眼里俱是漫天星火:“皇上,您觉得隅安如何?”
“隅安?”
“安于一隅,余生喜乐。我们所求的不就只是这些了吗?”
惠帝的眼角有些温热,他不由得想起那些战战兢兢的过往。他拭了拭溢出的泪水,叹足了尽四十年的愁苦:“黎川海,拟旨。六皇女司马隅安贤淑温婉、恭敬从礼,特赐封号清河公主。”
羊献容用指尖轻轻揉了揉司马隅安小小的肉呼呼的掌心,不由得笑出了声。安于一隅,余生喜乐,母后没有得到的只愿你替我了却这半生的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