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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胡老三(2 / 2)


昨夜,爹爹正在张罗给她招女婿。

泪珠儿落在手中的青色棉布上,晕出了一小朵一小朵的花。

门口响起了梁三婶子的叮嘱:“秀姐儿,早些歇了吧。晚上做针线费眼。”

春秀连忙抹了脸,小声应着,手里头针线却不肯歇。

夜色深了,她做完了一只袜子抬头活动肩颈时,窗外又响起了猫儿叫。

春秀大惊,轻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边,小心翼翼地往外头看。那嘴里还发着猫儿叫的人可不是福生。

恰好此时小菊发出了放了一连串的响屁,吵醒了梁三嫂子,后者怒骂了一句:“猪狗不如的东西!”

春秀几乎吓软了腿脚。

幸亏梁三嫂子骂了一声后又裹紧了身上的被褥,重新靠着睡下了。

春秀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她惊惶地看着福生,小声催促道:“你怎么还不走?快走,别叫他们逮到了。”

福生见她手里还捏着只没做完的袜子,心里头一阵暖意。他伸手给春秀,压低了嗓门:“走,我带你去找你宋伯伯。”

春秀一怔,咬咬牙,刚踩上凳子的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了小菊的呼呵:“放下!那是我的箱笼!”

小娘子心里头一慌,脚一歪,直接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好大一声响。

已经叫小菊的梦话给吵醒了的梁三婶子正气得一脚踢上这丫鬟的屁.股,听到里头的动静,她连忙拍门板:“秀姐儿,你作甚?你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啊!”

春秀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胡乱应和外头的问询:“没……没事儿,我就是坐久了腿发麻,碰到了凳子。”

梁三婶子哪里肯相信这个,她疑心小娘子这是心里头苦要踩着凳子悬梁自尽,坚持让春秀开了房门。

福生心中暗自叫苦,恨死了那睡个觉都能搅得人不安生的丫鬟。

梁三婶子等不到春秀来开门,声音愈发慌了:“秀姐儿,你开门,让婶子看你一眼。”

原本还想一鼓作气跳出窗子的春秀怕她情急之下撞了门,只得折回头拿下了门栓。

梁三婶子见了屋里头床前倒着的凳子,愈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这小娘子可不是想将自己悬挂在窗棱上,了结了性命嚒。焦急的妇人一把夺下秀姐儿手里的半截子布,吓唬这还是一团孩子气的年轻小姐:“阎王爷不收吊死鬼!吊死鬼只能当孤魂野鬼,连香火供奉都吃不上!”

春秀连忙挤出个跟哭一样的笑脸来:“婶子你多虑了,我,我不过是听到猫儿叫,想看看外头是不是闹猫。”

梁三婶子虎着脸,一把拍到她手上:“说什么混账话,你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儿家,管什么闹猫。”

妇人大着胆子走进了屋中,“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狠狠咒骂了一句:“哪儿来的吊死鬼,别祸害好人!”

福生还蹲在窗户外头,差点儿没叫这关窗户的动静砸到了脑袋。

春秀也惊得浑身一抖,勉强想劝说走梁三婶子:“婶子,我没事儿了。您老这几天都得不了闲,赶紧歇着吧。”

哪知道梁三婶子一点儿也不敢马虎大意,生怕一错眼的功夫就叫这小娘子寻了短见,竟然将凳子挪进了正房,跟她娘家嫂子两人,仍旧一左一右地当门神。

春秀心下一暗,只好跟个泥塑木雕一样,乖乖坐到了爹爹的灵床前。

外头又响起了“喵喵”叫,梁三婶子骂了一句:“都三月天了,还闹什么闹!”

躲在角落里的福生吓得身子一抖,愣是没敢再凑到窗前作妖了。

梁三婶子转过了头,看着木呆呆的小娘子,忍不住叹了口气:“秀姐儿,你放宽点心,日子还长着呢。”

她嫂子不敢看灵床上的秀才老爷,只把眼睛放在小娘子身上:“别怨我们心狠,我们插不上手。况且咱们妇道人家原本就没有当家做主的份儿。你现如今既然已经是这光景,索性乖顺点儿还好少受些罪。也别想着给你爹守孝三年了,趁着吕大赖子还没把这份家底彻底输干净,赶紧嫁人是正经。否则他输红了眼睛,把你也跟他老娘一样卖进了窑子里头,你才是哭都没地方去呢。”

梁三婶子瞪了嫂子一眼,怪她不该说这话吓唬一个小娘子。她嫂子却是正了颜色:“我这话糙理不糙。秀姐儿娘走的早,外家又离得远够不上。她不自己给自己打算,谁还顾得上她?”

春秀不言不语,跟个木头桩子一样,直勾勾地看着父亲的脸,动也不动。

梁三婶子见她这幅模样就背后生寒,瘆得慌;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劝说这识文断字的小娘子了。

姑嫂两个一直生熬到天蒙蒙亮,才微微放下心来。纵使有野鬼勾魂,天都要亮了,鬼祟哪里还敢放肆。

梁三婶子留下自己嫂子陪春秀,自己起身往外头走,嘴里喊了一句:“我去煮一锅热面汤吧,都熬了一夜了,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她先去柴房里头抱柴火,刚抱起一捆稻草,就借着窗外还没熄灭的气死风灯看到了一双小孩的脚。梁三婶子吓得“啊”了一声,福生赶紧扑上来死死猴在她身上捂住妇人的嘴巴。

胡老三正在院子角落撒尿,听到动静立刻往柴房赶,大声问道:“谁在里头?”

福生面色一变,整个人都忍不住发起抖来。不知怎地,他总觉得这胡老三阴险的很,总疑心他随时都可能提起刀子杀人。

柴房里头光线昏暗,梁三婶子先前没瞧清楚福生的面貌。待到还没熄灭的气死风灯的光落到他脸上时,她见这小后生头上乱糟糟,浑身上下都是稻草屑子的模样,才恍然大悟。这可不就是秀才老爷给小娘子招赘的小女婿嚒。

胡老三脚步声渐近,声音愈发狐疑起来:“谁在里头?”

梁三婶子抱着一大捆稻草杵在了柴房门口,嘴里不耐烦道:“除了老身还有谁?你们一个个只知道喝酒吃肉耍钱,连个过来搭把手的人都没有。胡老三,你别躲,给我把这稻草抱到灶下去。没柴火的话,今儿早上全都给我喝凉水去!”

胡老三冷不丁地被硬塞进了一大捆稻草,不接都不行。梁三婶子自顾自又折回去,嘴里还不耐烦地催促着:“动作快点儿,这一捆不够,今儿要用的稻草多着呢。哪家白事办成这样,规矩全都坏透了。”

待重新回到柴房,她的心跳得连福生都听得清清楚楚。

梁三婶子煞白了一张脸,连连催促小叫花:“你快走,这帮子都不是正经东西。昨晚你闹成那样,被他们逮到了打不死也得打残了。你这傻小子,昨晚上怎么不趁乱跑了呢?天亮了连躲都没地方躲。”

福生“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给梁三婶子磕头。秀姐儿还在狼窝子里待着呢,他哪里能丢下她一个人,自己跑了。

梁三婶子看他眼巴巴地往正房的方向瞅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娃儿啊,大娘多一句嘴,你跟秀才家的小娘子这是命里头差了口气,没这缘分。别想了,趁早自己出去寻个活路是真。你一个人跑了还有机会,想带走吕家的小娘子是万万不可能的。”

福生刚想请这好心的婶子帮忙,外头又响起了胡老三的声音:“三婶子,稻草我抱好了,还要再抱几捆?”

梁三婶子吓得浑身一激灵,脸上血色退得一干二净。这胡老三不仅不逃活计,居然又主动折回了头!

她强撑着口气又抱了捆稻草。不料人还没到门口,胡老三先自己进来了,脸上还是那阴森森的笑,叫人看了就无端脊背生寒。他朝梁三婶子露出了一口牙:“三婶子,您跟谁说话呢。”

梁三婶子手一抖腿一软,差点儿就摔倒在稻草堆里头。她索性一屁.股坐在了草垛子上,拿自己的身子挡住慌乱中又缩回草垛子的小叫花,拍着胸口露出气急败坏的神色:“你贼当久了,在哪儿都贼头贼脑不出声啊!人吓人,吓死人,走路都不出声!”

胡老三面上还是笑:“这不是听到了婶子喊,怕婶子碰上了土匪强盗嚒。”

梁三婶子一颗心蹿到了嗓子眼,脸上却是冷笑:“说起土匪强盗来,从昨天起看到现在,我老婆子见得还少?柴房里头的一只老鼠而已,见了人自己先跑得没影儿了,可没有土匪强盗来的吓人。”

胡老三动了动脸,皮笑肉不笑,声音像是刀子吊在根细线上一般,指不定什么时候线断了,刀锋就直接插进人的心窝:“既然这样,我当然是相信婶子的话的。”

他转过身走两步,又突然回头一笑,差点儿没把梁三婶子魂儿吓飞,这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施施然地朝外头去。

待脚步声远了,梁三婶子赶紧催促福生:“快走快走,半口气都别耽搁。我给你拿两个馒头路上吃,走了别回头,千万别让他们再逮到。”

福生本想央求这看着还算面善的婶子收留自己几晚,好让自己再寻机会带着秀姐儿一道远走高飞。哪知道梁三婶子莫名对胡老三发憷,死活不同意。他只得点头答应离开,准备等出殡当天再做打算。

梁三婶子听他问出殡那日的安排,骇得又是一身冷汗,连忙劝阻道:“你还想怎地?大娘劝你一句,千万别再生事。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叫花,就是丢进水里头喂了王八都不会有人管的。”

福生眼里含着泡眼泪,跪在地上给梁三婶子磕头,神色哀戚:“秀才老爷对小的有大恩,小的总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梁三婶子叹了口气:“也罢,你远远地磕个头就罢了,千万别再多事了。这都是命,各有各的命。这帮家伙不是讲理的东西。”

她心里头感慨了一回,转身去了厨房给小叫花寻几个馒头干饼准备让他带上带上。末了,她又狠狠心,将自己藏在灶下桶里头,准备趁人不注意偷偷顺回家的一块熟腊肉,也切下一段,包进了油纸中。

矮胖的烧灶妇人嘴里念念叨叨:“菩萨啊,您老人家行行好吧,都是嫩秧秧的娃儿呢,怪可怜的。”

她这辈子没孩子,看到了小孩儿总忍不住生出一腔慈母的心。

她娘家嫂子正寻到厨下来帮她烧火做饭,见状赶紧拉着她问究竟怎么回事。

梁三婶子哪里敢多说,忙摆手示意对方别问。她们惹不起躲得起,赶紧把这惹祸的头子送走了是正经。

哪知道她人刚走进院子没几步,就见着胡老三杵在柴房门不远的地方,朝她露出个要笑不笑的模样:“三婶这是要给谁送吃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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