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瞬间望着门口,水霜月浑身湿淋淋地钻了进来,小声道:“我在这儿躲一会儿。你们都别吭气哈。”她眉眼弯弯笑得开心。
韩承业望着她,却大吃一惊,“你,你是何人?”
水霜月抬头看着这高大的花白胡子将军,他脸上犹有怒气,不过长得还挺神气的。
“我是水霜月,你又是谁啊?”
韩承业疑问地看向莫雷,莫雷道:“她是水梅疏的妹妹。”
韩承业眉头皱了起来,可他却紧紧盯着水霜月不放,问:“你父母叫什么?”
水霜月警惕地看了他两眼,“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你就问我父母?你是个拍花子拐小孩的吗?”
韩承业家规极严,他家的小孩儿见了他都规规矩矩的。稍有出格就吊起来打,没想到这水霜月这般大胆。他脸一沉。
陈贤照笑了道:“过这里来。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这一身水是怎么回事儿?快快回房去换了衣服。”
水霜月笑了,走了过来,故意摇一摇,将衣服上的水溅到三个男人身上,哈哈笑了起来:“凉快不凉快?”
韩承业额角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可是看到水霜月的脸,他的怒火却积蓄不起来。他板着脸道:“我姓韩,你父母呢?”
水霜月看他身上也不少雨水,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韩,是大将军韩承业的韩吗?你认识赤龙卫的大将军吗?有没有见过他们的鹰?”
韩承业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些,他皱着眉头点点头。
水霜月惊讶地望着他:“是真的么?赤龙卫是不是各个武艺高强?你……”她又一阵警觉,望着陈贤照:“他说的是真的吗?他是什么人,我能信他吗?”
陈贤照笑了,鬼机灵孩子,皇帝叮嘱他们不要露馅,所以他想了想道:“他是你表哥的庄头。”
水霜月放下心来,道:“陈先生是表哥的账房,莫先生是他的护院头目,这个韩老头是庄头。遥香姐姐们是丫鬟。表哥家里的人可真的好多啊。”
大将军韩承业不提防变成了庄头,他愤怒地瞪了陈贤照一眼。他这几天始终没有在水氏面前出现,就是不耐烦做戏。没想到今日还没有见到水氏,他倒先降职了。
可是他的眼神落在水霜月圆圆的脸上,却不自觉变得柔和,问:“家里人确实很多。你表哥还有很多小老婆,即使这样,你姐姐还要缠着我们主子吗?”
水霜月怒了,她从陈贤照怀里挣脱出来,看着韩承业道:“你胡说!表哥说了,他没老婆!你是个骗子!我姐姐也没有缠着表哥!他们……”
水霜月本来说惯了,想说他们定了亲有婚约。可是忽然想起来这些人都是表哥家的人,他们自然知道表哥是假的,婚约也是假的。
水霜月忽然意识到,他们关系有多么不牢靠。其实表哥和姐姐之间并不相干,不过陌生人罢了。她愣了愣扭头就跑。
陈贤照十分担心起身追了出去,却见她啪嗒啪嗒踩着雨水就去敲水梅疏的房门。
而遥香几个看到了水霜月也追了过去,可是已经迟了。
听到房中楚茗低沉地问:“怎么了?”
遥香几个忙想哄水霜月回去,可是水霜月却不肯:“我要看看我姐姐!”她说着就喊起来:“姐姐!”
她的声音很大。水梅疏没有睡太沉,何况平日里她照顾妹妹,警醒惯了。时楚茗本来没打算让水霜月进来,但是水梅疏一动,他就明白了她的心思。
他披衣下床,水梅疏轻声道:“收拾一下。”
时楚茗回头看了她一眼,她闭着眼睛,依然睡得迷迷糊糊的模样。
时楚茗只觉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情人,很不高兴。然后又想到了自己其实连情人都不算,至多是守夜的丫鬟一般的角色,他就更不高兴了。
他穿好了长袍,打开门。水霜月风一般地冲了进来,冲到了姐姐的床前。她本来想扑进姐姐怀里,瞬间想到了自己湿淋淋的,她就没有动。
水梅疏睁眼看到她的模样,听着窗外还在哗啦啦的雨声。
她立刻明白了,皱眉道:“怎么老是在雨里跑。快去泡热水澡。”她想到自己起不来,要麻烦别人,又一阵烦恼:“要听话啊,姐姐很快就好起来了。”
水霜月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她,闷闷地道:“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家去?万一爹爹和阿兄回来了呢?”
水梅疏心中一痛,她望着妹妹,伸手摸了摸她冰凉的小脸:“明日送信问问江大哥。再等三四天,姐姐稍能起身,我们就回去。”
时楚茗脸沉下来了,“怎么这么快就下地。”
水梅疏轻声道:“你不也第二天就下地了么?我歇这几天足够了。”虽然楚茗伺候她伺候得很好,可毕竟男女有别,她实在羞窘难当。待在这寺中,他不肯听自己的话,非要事事皆过他手。回去百花村,她就请隔壁张四嫂来照顾她。
她虽然垂着眼睛,可时楚茗却看清楚了她的打算,一阵郁气涌了上来。“我没好好照顾你吗?”
水梅疏微红了脸,“表哥很周到。”
“既然周到,你怎么就一门心思想着外人?”
水梅疏还没开口,水霜月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又不是我们真表哥。你也不肯娶我姐姐,你才是个外人。”
水梅疏吃了一惊:“怎么和表哥说话呢?你不是很喜欢表哥么?”
时楚茗定定地望着小妹,水霜月也倔强地瞪着他:“哼,我也不要你,我有亲哥哥。”
水梅疏不知道妹妹怎么了,一着急咳了起来,水霜月愣住了。
时楚茗忙近前扶起她轻轻抚着她的背,让她顺过这口气。
水梅疏伤口本来就疼,此时咳嗽起来,牵动了伤,就更疼了。她脸色十分苍白,“谁教你的?你怎么能跟表哥这般说话?表哥教你武艺,待你很好,你不许这般对他。快跟他道歉。”
水霜月一跺脚:“不好!他家人来了这么多,他又不娶你,他马上就要跟他家里人走了。说话不算话,我才不道歉。不稀罕他!”说着她的眼睛却涌上了大颗的泪。
水梅疏急了,又要咳嗽,却觉楚茗轻轻按住她背心的穴道,她那咳嗽的冲动,瞬间消泯了。
时楚茗沉沉地看着水霜月:“过来。方才是谁告诉这些话的?姓莫的?姓陈的?”
水霜月摇头:“你的庄头,那个韩老头。”
时楚茗本来心中怒火渐起,听到韩老头的名字,呆了一呆。水霜月见他罕见地露出迷惘的神色。她比划了一下,“很高总黑着脸的那个花白胡子老头啊。陈账房说他是庄头。”
时楚茗眼中的愤怒被愕然代替,随即泛起了沉沉的笑意:“他啊……阿月不要理会他!他人老了,有点糊涂。”
走到了他们的门边,正要推门的老糊涂韩承业,正好听到了皇帝的话,他脸色变黑了,只能无言地收回了手。
跟在韩承业身后的陈贤照和莫雷都忍不住微笑了。
皇帝这般促狭的模样太让人怀念了。在这姑娘面前,时楚茗才像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一国的重任在肩,他的日子着实过得苦了一些。
他们此刻忽然有点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喜欢水梅疏了。她能让他觉得自在。她眼里他是时楚茗,不是皇上。怪不得皇上直到现在还在隐瞒自己的身份,不肯在女孩儿面前说出真相。
陈贤照看韩承业和莫雷的眼神,知道他们也明白了其中关窍。他轻叹道:“正是如此。皇上自承身份之时,就是他这美梦醒来之时。届时,他们自然会各归其位。”
韩大将军冷冷道:“如果那女子不是奸细的话!”
陈贤照瞪着他,皇上都说她没有嫌疑了。韩承业还念念不忘。
他们都立刻醒悟过来,水梅疏一旦得知皇上的身份,她自然也会跟那些女人一样,或局促或恐惧或攀附,再不会像现在这样保持平常心。而她最大的魅力也就消失殆尽了。皇帝之所以不说,也不过因为他心中也明白这点。
这场戏,竟是只有此时才显得浓情蜜意。一旦揭穿真相,即便皇帝还留她在身边,她也不过是后宫中一个普通女人。没了这乡间只有彼此相濡以沫的田园幻觉,再美丽的女人,对皇上来说也不过尔尔。
陈贤照接着道:“皇上与先帝不同。这几年皇上过得如此辛苦,他要休息些日子,将军就如了他的愿吧。人总要经过这一遭,才能成长,皇上他毕竟年轻。”
韩承业的眼神沉沉,想到先帝盛安帝,从少年时代就十分桀骜不驯我行我素,只想着自己快活,因此虽然他可称雄主,但却让差点让大熙毁于他放纵的欲望。
而时楚茗的确不同。时楚茗虽然性情遭逢大变之后,变得嗜血阴郁,可是他是个心怀天下真正爱民的英主。不会不顾江山社稷,只求自己痛快。
韩承业没有说话,转身就走。陈贤照松了口气,要说服韩承业,还是得皇帝自己。莫雷看了看,跟上了韩承业。
在屋中的皇帝一边拿了布巾为水霜月擦头发,一面听着群臣的话。他耳力惊人这件事,他隐藏得很好,他们并不知情。群臣的低语,大半都落在了皇帝的耳朵中。
皇帝的眼神越来越阴沉,尤其是听到陈贤照说:“皇上自承身份之时,就是他这美梦醒来之时。届时,他们自然会各归其位。”
水霜月只觉他的动作停下来,偏头看着他。
水梅疏在榻上想要起来,却牵动了伤口,轻轻一声低吟。
这声呼痛,唤醒了皇帝,他将布巾往水霜月手中一塞:“先擦干,一会儿就回去洗一洗。”
他走到床前,将水梅疏抱在怀里,小心地扶坐起来:“你要如何?想喝水?”
水梅疏摇摇头,她的面上泛起一阵红晕,小声道:“你让遥香或是蒋姑姑来。”
他的眼中闪过一阵笑意,看了一眼蒙在布巾里胡乱擦着头发的水霜月。他凑在水梅疏耳边轻声道:“真的不用我帮忙?之前不也是我侍奉你?”
水梅疏大羞,明艳无比,红晕燃遍脸颊,她不由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你还说……”
楚茗低声笑起来,方才陈贤照的话给他带来的郁闷之感,迅速消失了。也是因为他上手这些私密之事,她实在习惯不了,所以他才同意蒋姑姑她们留下。
他出门去叫人,让她们服侍水梅疏解手,又洗盥一番。这些人他都事先敲打过,可是他依然不放心。虽然他站在屋檐下,可是一颗心却在她那里。屋中的每一丝动静他都不放过,唯恐水梅疏被她们怠慢了。
他轻声道:“美梦醒来之时吗?”他却从未想过。他只想着能与她在一起。若是能说服她就好。
可若说不服呢?她屈居一人之下做个贵妾都不肯,那在三宫六院中,她又该如何自处?他的眸光一闪,轻声道:“我总不会像父皇那般的。起码她也喜欢我。”
可是其实他却拿不准。这柔弱的小姑娘,委实心狠。
窗外沉沉的雨夜,雨声又打了起来,哗啦啦的,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坎上,他竟生出了几分愁绪。
雨声哗哗,莫雷和韩承业两人在发着微光的灯笼照耀之下,行走在寺中的青石路上。雨夜茫茫,他们两人走得慢,他们身上的袍子迅速被雨浸湿了。
莫雷低声道:“韩将军劝劝徐七。”
韩承业惊讶地扭头:“我与他说了不要再做了,还不够?”
莫雷摇头,他凝视着韩承业。此人是忠心耿耿的猛将,可是手中杀伐过盛,一生都勇往直前,从不想着退路,对身边人都太过无情了。此时能对皇上起了恻隐之心,多半也是归功于陈贤照之前与他的那番争吵。
“大将军,如今已是新朝。让徐七恢复身份吧。”
韩承业皱着眉头望着莫雷:“你也有女人了?怎么这般婆婆妈妈起来。这条路是徐七自己选的!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的事情,你莫再多嘴!”
莫雷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被当成了驴肝肺。瞪了一眼,他转身回去护卫皇帝了。
韩承业高大的身影在雨夜显得有些萧索。他抬头望着银杏树,知道徐七一定还蹲在树梢。
莫雷不知道,其实韩承业在皇上登基之时,就后悔了,想找人跟徐七调换。没想到徐七非常固执。彼时也不过是个十六岁少年,却跪在地上道:“我此生愿为皇上而死。徐一鸣早已经死了,这里只有徐七。”
韩承业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诸王之乱这十几年间,①白骨露于野,千里无人烟。血雨腥风之中,有多少骨肉分离父子相残的惨剧。是徐七也好,是徐一鸣也罢,总归他还活着,自己也还活着。
兰慈寺外,沉沉的雨夜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队人马。他们打着气死风灯,沿着崎岖的山路,朝兰慈来。队伍中间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个高大的高鼻子外邦人,深目卷发,大约四十许。
他操着不熟练的大熙官话问:“皇上真的在这里吗?”
那引着他来的人收了他的重贿,正是鸿胪寺丞兰旻阳。他三十岁年纪,生的仪表堂堂,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没有错。昨夜赤龙卫的信刚来。如今我们动身早,塔易大人,您一定是觐见皇上的第一位使节了。”
塔易摸了摸他卷翘的胡子,笑道:“那就好。如今两国停战,我早日将国书递出去,我们才好重开边贸,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
兰旻阳笑了,“大人说的是。也不枉我们夜半跋涉而来。”
两人正说着,忽然四野响起了尖锐的哨声。他们的马儿立时被那哨声惊了,在山道上嘶鸣着。这烂陀山的山道十分险峻狭窄,马匹互相冲撞,立刻队伍之中就险象环生。黑暗中,不断有人惊叫着跌落深谷之中。
兰旻阳吓得直拨马头向山道靠拢,但是马儿惊了,却没有那么听话。马甩了个头,就要将他摔下黑沉沉不辨深浅的山涧之中。
那塔易也大吃一惊,兰旻阳是他最得力的人。他这些年没少在他身上花功夫。他忙伸手去拽,却只扯下了一块袍角。
只听兰旻阳短促地大叫一声,深涧之中就远远传来了重物坠地,山石滚落的声音。
塔易皱着眉头,忙下了马,举起气死风灯朝下看,风雨之中,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
他身后的高大年轻人,冷冷道:“塔易,这怎么办?”此人卷发黑眼睛,眉目深刻十分英俊。
鸿胪寺的人失了长官,更加惊慌起来,忙呼喊着,准备下去寻找。
塔易走近了,抬头望着那年轻人,眼中有点紧张:“我们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没有回去的道理,还是继续前进吧。”
那年轻人抬头望着黑沉沉的雨夜之中,山巅遥远的兰慈寺。他低声笑了:“千年古寺,我人还没有到,就损兵折将了么?”
他们的队伍又乱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收束起了队形,继续缓慢地向前走。这次大家走的更加小心了。
等队伍过后,山道上一阵风响,一队黑衣人悄然出现。他们手中绑着几人,正是方才坠崖的人。而为首之人就是那鸿胪寺丞兰旻阳。
兰旻阳鼻青脸肿,官服破碎。显然方才他虽未摔得粉身碎骨,可是也受了伤。但是他脸上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反而十分惊恐地望着这些黑衣人。似乎宁愿刚才就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