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楚茗的眸子中似乎在酝酿着风暴,上一次花宴是在盛安三十年。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一年花宴上的血腥气,还萦绕在他的鼻端。娴毓大长公主,姑姑你到底意欲何为?他不由暗暗握紧了拳头。
水梅疏接过了那张花笺,想到了芳馨暗中递给她的那方帕子上的话,她的心中一沉。
许红却没有发现他们夫妇二人的异样。许红激动地道:“这斗花宴,听闻是开国皇后所创。每隔十年一次,雷打不动,即便诸王之乱之时,都没有停过呢。盛安三十年,我爹和我爷爷跟着贵人去过,他们没有进到花宴里,只在外面的花市转了转。光花市就开眼极了,什么稀罕的花都有。天下能干的种花匠师,都去啦。”
水梅疏轻声道:“是,你总爱讲这件事情。村里人都知道,你们许家从一户佃农,积攒够了本钱买地,全靠你爷爷在花宴上得来的名贵的菊花小银台。”
许红眼睛闪闪道:“是呀!阿梅,那些花匠花师贵人们,手指头漏一点儿,都是金山银山呀!”
看着兴奋不已的许红,水梅疏弯了弯唇角。若是平日,她收到花笺,也一定会喜不自胜。可是此时却不同。藏在她腰间的帕子,忽然变得灼人起来。那帕子上的字迹,她看完之后,芳馨丢在水中,早就消失了。可是每一个字她都不敢忘记。
时楚茗的眸子沉沉,他来了百花村之后,一直在等他们出手,却始终风平浪静,没想到等在这里呢。花宴,真是狠毒的一招。他的气息微微一重,看着眼前的妻子,忽又平静下来。
他找到了挚爱,终于从那噩梦一般的往事中解脱了出来。楚茗凝视着他美丽的小妻子,这是他的秘密武器,他的敌人狡猾恶毒,却不知道她对他的意义。他已经今非昔比。
水梅疏注意到了夫君的热切目光,她也望着他,心中顿时不再害怕了。许红眼睛都羡慕红了,她拉着水梅疏热切道,“阿梅,你们家的香花是我们村最好的。大长公主的皇庄佃农中,你家也是最能干的。所以才能收到花笺!花宴定在中秋,我这次回娘家,就不走了,阿梅,你带我一起去吧!”
水梅疏心中想着那帕子上的话,她的心重重一沉。她扶着许红坐下,垂目道:“你是双身子的人了,保重身体,莫要乱跑。”
许红没想到水梅疏并不像她那么热衷,难道是因为阿梅的男人有钱了,所以她就不想着发财了么?
她不由急出了一身汗,恳求道:“阿梅,大长公主爱花如命,若能在花宴之上被她夸两句,你就发了!阿梅,帮帮我吧!我这次回来,要跟韩五和离,要我老子娘同意,否则办不成。阿梅,若是我能与你一起去一趟花宴,那我一定能堵住我爹娘的嘴。为了我闺女儿子,你侄子侄女的后半辈子,阿梅,咱们去吧。”
水梅疏心事重重,可许红极少求她,她望着她头上的汗,竟没法拒绝她。水梅疏抬眼看着楚茗,只见他白皙的脸上表情很冷,眸子又黑又深。楚茗正望着许红,似乎在思量她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圈套。
水梅疏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经常被他以这样的目光审视。水梅疏立刻明白此刻楚茗心中又起了提防。她很无奈,但是她也明白,郎君从小的生活险恶,养成了谁也不相信的性子。
楚茗看到了娘子无奈的目光,他身上的冷气,不自觉消散了。在兰慈寺布好了网,被破天教横插一杠,各处老鼠都不敢露头。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他们忍不住了,他们既然搭了台子,若他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心机。
楚茗淡淡道:“既然阿梅你也想去,那就去吧。”
水梅疏朝许红点点头,许红不由十分开心。她站在一旁,看着水梅疏和她男人目光纠缠,柔情相许的模样,不由颇为羡慕。
许红抚上了隆起的腹,忽然决定等到孩子生了,她就给孩子找个爹。那人不必像阿梅的男人这么出类拔萃,但是要跟他一样,一心一意待她好。
花宴定在中秋,她们开始为花宴做准备。白露之后,本与存真方丈约好再上兰慈去挑选花种,没想到兰慈寺自己将分好株的牡丹送来了。不是十株,而是二十株。而且选的品种,都是极为名贵的品种。水梅疏发现当日在院中,凡是她立足询问过的牡丹,兰慈都送了一株。她十分惊喜:“没想到一幻师父这么有心。”
兰慈寺送牡丹进村之时,惊动了整个村的村民。男女老幼都十分好奇,纷纷涌来水家,想要看看这难得一见的绝世名花,十分羡慕。更有富户向水梅疏悄悄打听,怎么才能得到兰慈寺牡丹,水家的牡丹种活了之后,也求一株分株。等十年二十年都行,价格更是只要她提,大家无有不应。
水梅疏应接不暇,她只能含笑告诉大家,一切等她将牡丹种活了再说。而且众人皆明白,像兰慈牡丹这类的名贵花种,培育分株,皆有定规。兰慈牡丹因这些年来从未在山下种活,大家都不知道其中的规矩。但百花村村民都种花,旁的罕见花木育种分株规矩,倒都知道一二。
购买名贵花木的人家,一般只能自家养育,若他想再分枝贩卖,需经过原卖主同意。这是为了保持名贵花木价值制定的行规。众人皆是种花行家,自然明白其中规矩。故而他们也不为难水梅疏,只歆羡一番,再三殷勤留下话,让她勿忘众人约定。
霜月十分开心,姐姐说不知道,她说了,跟她打过架的,都别想要水家的牡丹。这样隔壁的冯富宝不干了,孩子们说他们冯家是第一个要被排除在外的。冯富宝回去哭,他娘亲冯大媳妇却恨恨告诉他,什么兰慈牡丹,现在不过只有些叶子,水梅疏能种活了才怪。保不定来年花就被她养死了,更弄不好,是什么野和尚和水梅疏串通了,装神弄鬼吹牛。
不过冯大媳妇一面诋毁水梅疏,一面又再三叮嘱冯富宝,不要在外面说。冯富宝耷拉着头,嘟囔着说:“娘,你和姐姐干嘛总骂水家。”
冯大媳妇气得要打他,又没舍得伸手。王管事受伤之后被大长公主惩处,失了往日的威风。十几天前,冯彩儿半夜被王家派了一架牛车拉走了。不要说送嫁妆了,连个锣鼓都没有。冯大媳妇在村民面前还在嘴硬,说等王管事病好了,自然会补上风风光光的仪式。可是其实王管事正在向冯家逼债。他们已经开始在私下卖地,填补亏空了。听着隔壁门前热闹的人声,时不时爆发出的笑声,冯大媳妇又恨又怕,眼睛都红了。
水梅疏并不在意这些事儿,倒是一直住在河边小屋之中的何小爱,让她十分头疼。从兰慈寺回来,景金川就不知去向。她托帮工江立勇去打听景金川,也没什么消息。
没法子,水梅疏只能让何小爱住下去了。江立勇将溪边的茅屋修缮一新。何小爱还是嫌弃被子不软,枕头没有用潞绸,但是水梅疏告诉她,给她的是自己家常用的,总算让她不再抱怨了。
楚茗带了许多人进村之后,何小爱十分机灵,趁势也对帮工们说她是姑爷家的人,从此她再不闷在茅屋里。她每日在花田里闲逛,除了不进村之外,日子过得十分惬意,乐不思蜀了。
水梅疏之前伤势未愈,分不出心力管她,如今她身子大好,将家里的事儿重新梳理一遍,对着何小爱,她也有些发愁。楚茗想了想道:“杨灿、杨少帆父子已经落网,虽然对外引而不发,在严厉追查,但那娇杏楼,已经没入官中。正在一一审查,是否有逼为娼的事由。楼中女子若愿意去的,亦可脱籍回乡。”
水梅疏于兰慈大战的始末,并不清楚,这些事第一次听楚茗提。她吃了一惊,道:“那,何小爱也能脱籍了?我与娇杏楼的海棠红姑娘定下了脂粉买卖,收了她们的定钱。若楼中不愿意去的女孩子,她们又该如何?”
楚茗一怔,他的母亲是歌姬,从小与她往来的亲友也多是烟花场上之人。二十年来战乱频繁,这些女子,活到他登基之时的人十不存一。他都暗中派人好生安置了她们。没想到水梅疏对花娘,也一视同仁,肯真心为她们打算。
“娘子你有何见解?”“夫君,我家中典当的田地,夫君已经帮我尽数赎回了。夫君,兰慈牡丹我定能养活,制香我也有了心得。届时定能大发利市,我打算开些花铺子和香粉铺子。正是处处需要人手之时。我想问问海棠红姑娘,不知道姑娘们可愿意来帮我。”
楚茗轻声笑了道,“没想到娘子这般有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若是这天下人人皆如娘子,何愁不治。”
水梅疏脸一红,道:“我只是个小女子。百姓中如我一般的人不胜枚举。只是多半得生活有着落,才有余力助人。仓廪实而知礼节,否则也有心无力了。”
水梅疏还有点担心问:“但是何小爱不是还得罪了理国公世子么?虽然杨少帆被捉了,何小爱还是不宜露面吧?”
时楚茗唇边浮起冷笑,理国公秋克忠,十分奸猾。他送太后上了兰慈寺,又故意引太后去看水梅疏。可是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这些天来,陈瞻杰提审杨氏父子,发现秋克忠的儿子秋浩,与杨少帆过从甚密,还合伙做了不少灰色生意。
时楚茗微扬下巴:“这次去参加花宴,把何小爱也带上。别担心理国公!何小爱脱籍的文书,过几天就送给她!”
水梅疏顿了顿,她轻声问:“楚茗,你只说你帮赤龙卫做事。那你可有品级官位?”水梅疏心中十分忐忑。
时楚茗见她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他伸手将她环在了怀中,轻声道:“阿梅,我无品无官。你会不会嫌弃我没出息?”
水梅疏靠在他的怀中,贴着他的心口听着他的心跳,惆怅地叹道:“怎么会,夫君,我只想你与我在百花村中种花制香……”
时楚茗轻声笑了起来道:“阿梅,我们去皇宫里种花制香吧。”
水梅疏抬起头来啐道:“你又来啦。若不是你总是说这些玩笑,我也不会将你当成反贼……”
时楚茗抬起她的脸,凝视着她美丽的面庞:“阿梅,你既然许了我,就不许后悔。”
水梅疏望着时楚茗,在他的掌心微微蹭了蹭,他掌心温暖有些粗糙,却让她心中踏实:“夫君,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请你相信我,我对你的心,绝不会变。你是我的此生挚爱……”她的话语消失在了热情的狂吻之中,裹着她直上云霄。
八月十四的夜里,月亮未圆,月色极美。他们夤夜出发。时楚茗本打算带着遥香和陌花,但水梅疏却出声,让芳馨替下了陌花。时楚茗微微皱了皱眉头,这几日芳馨总在暗中窥伺,他每次看过去,她就慌忙垂首。他不管她在打什么主意,这次回来,他就将芳馨送回宫。
他们一行几人的马车在山道之上连夜赶路之时,只见百花山上毓景花庄的灯火辉煌,远远望去仿佛仙宫一般。
水霜月十分开心,“姐姐,每次在山下看到毓景花庄,都觉得那是神仙住的地方,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去。”马车是楚茗安排的,十分宽大,本来水梅疏让妹妹和许红早点睡。没想到两人都十分兴奋。叽叽喳喳聊了一路,根本不肯睡。何小爱不明白水梅疏为什么要带她来。不过她能出来透口气,她也很开心。
天光微明之时,满山秋风飒飒,秋林尽染,红枫似火,沐浴着朝阳。秋日晴空下,仿佛满山着了火,耀眼夺目。
他们的车子停在了毓景花庄的琉璃瓦覆着的巍峨大门前。空气中飘荡着各种淡淡花香。
许红、水霜月和何小爱早迫不及待地冲下车来。遥香和芳馨,下了车搭起了帘子,要扶水梅疏下来。却见此刻一抹玫红霞光,照在水梅疏的脸上,她本就天姿国色,此刻更丽色夺目。众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即便看惯了姐姐美貌的水霜月,也在那一刹那间觉得那不是姐姐,而是天上的仙女。
水梅疏见众人皆怔怔地望着她,她不由脸一红。楚茗为她戴好了兜帽,也放下了自己兜帽的轻纱,伸手牵着她,两人一起走了下来。
他们来得早,没有在路上被堵住,但是来了之后,才发现毓景花庄两侧都停满了马车。花庄的小厮看到他们的车过来了,立刻有人来牵马,又有迎客执事接引他们向里面走。
那迎客执事看了他们手中的花笺,微微一惊,花笺分五色,水梅疏手中的深红花笺,名唤施朱太赤,是最高级的一种。看他们的衣着,虽然十分华丽,但是还是做平民的打扮,没有品秩。那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拿到施朱太赤花笺。
当下那执事侍女态度就变得更加恭敬。时楚茗打量着眼前这座熟悉的花庄。七夕之夜的血腥气,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抬头发现了琉璃瓦是新换的,想必之前临王围攻花庄,讨要时楚葛之战,打得十分激烈。
时楚茗带着水梅疏从兰慈寺下山之时,留给了薛睿一道旨意。时楚茗想到此事,嘴角微微一挑。
此刻毓景花庄的正厅流翠厅中,大长公主母子三人正在用早饭。门外下人跪在前厅报道:“已有六十七人到了。”
薛凌一边舀粥,一边抱怨道:“他们都着什么急啊,来这么早。”娴毓搁下了手中的碗,瞪了她一眼,道:“好,收拾了,让管家前厅见客,可有贵客?”她本来要让女儿出面待客,历练她一番,也让她众人面前露脸。可是没想到女儿受了挫折,还是一点儿也不吸取教训的模样。她放下脸道:“你嫌麻烦,就不要留在这里了,你自己回京城玩吧。”
薛凌自打七夕起,就被拘在山庄,母亲这般说,她本来求之不得,可是现在她却嘟了嘟嘴,“表哥……”
一直没说话的薛睿冷笑一声:“表哥,时楚茗都有新欢了。你就别惦记他了。”
薛凌立时反唇相讥:“那妖女也没看上你,你也别想了!”
大长公主怒道:“都闭嘴!”她看着一对儿女,心中一阵无力。没想到三个孩子没有一个像她的,都像了他们那风流成性的爹。“皇帝收回了你的封邑,剥夺了你的品秩。薛凌,你现在不是永耀郡主了,你还执迷不悟么?”
薛睿也微微咬牙道:“时楚茗真狠,趁着临王兵临城下,狮子大开口。都应了他,他才肯写那道旨意。结果我和妹妹星夜兼程赶回来,临王却早已经退兵了。他玩我!”
娴毓看儿子到现在还没想清楚其中的关窍,她又想叹气了。她抚育了四个孩子。大女儿本来精明能干沉稳可靠,没想到为了一个穷小子,跑到海上去,她精锐尽出,费尽辛苦,好不容易才将她找回来,又惹上了新的是非。
娴毓想到大女儿薛冰,就不由心中沉甸甸的。她抬头对门外仆从道:“收拾了,迎宾吧!”
水梅疏等人进了山庄,却如进了一座花团锦簇的大花园。处处皆摆着各色香花,许多品种,她们都只在画册上见过。“那是翔鸾!一株就能买十亩田地的兰花!”许红反驳水霜月:“何止十亩田,百亩都能买到!”两个人一起望着水梅疏,想让她做个评判。
引路的侍女心中奇怪,他们这般大惊小怪,莫非真的是平民么可那施朱太赤花笺,据说在黑市上已经炒到了五万两黄金,依然没人出让。大家皆说这花笺,今年定然是给了极贵的贵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