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缠绵病榻半月,一是虚症,气血不足,二是她又不爱说话,从来心事憋闷。
沈寒香一进门,就听搜肠刮肚一声干呕,先吐了晚饭出来,后有气无力靠在引枕上,视线在空中盘桓半天,已犯起迷糊来。沈寒香忙坐过去,握住她娘一只手,触手摸到冰凉的皮肤,马氏有出气没进气,嘴唇不住颤动,似在说什么,却任凭沈寒香将耳贴在她唇上,也听不清她说的什么。
“怎么回事?”沈寒香问。
三两在旁站着,说话哆哆嗦嗦:“才刚睡下之后,奶奶说觉得烧心,扶起来就开始吐,先才吐了睡前吃的药。”
马氏眼皮虚耷着,眼白露出些,看人不清醒,掌心虚汗湿润,沈寒香只觉心如刀绞,想叫个人来,又想起沈家已没了人。只得先扶马氏坐起,靠在自己怀中,吩咐三两去调些糖水来,润着马氏的嘴皮。
“香儿……”马氏声音稍能听清了些。
沈寒香低下头,紧抓着马氏的手。
“你爹,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
沈寒香以为马氏在同她说话,紧接着却听见一句:“容哥,你不是嫡子,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挣出自己的脸面来……省得任人摆布……”
马氏嗓音虚弱,时断时续。三两递过去糖水,小声问:“奶奶都说胡话了,奴婢去看看林大夫来了不曾。”
沈寒香冷着脸,摇头阻止道:“不忙,南雁才去,看也不成那林大夫就快马加鞭来了。去弄点热水过来。”
三两应了,等着水来,沈寒香便拧了温热帕子,给她娘擦脸,听她念叨些胡话。马氏一生为子女、丈夫所牵累,此刻说的昏话十有八九与沈平庆相关。那些故人名字,都是前人的故人,沈寒香本不曾放在心上。马氏却忽然挺直身,一扬手打落沈寒香捏着的帕子,马氏眼睛瞪得极大,抓沈寒香的手劲也大,刹那留下个红印在她腕子上。
马氏急促喘息,透过沈寒香不知在看谁,神情恐怖至极,眼底猝然汪满泪。
“中丞……”她虚张着苍白的嘴唇,忽然闭起眼,软在沈寒香身上,两滴眼泪顺着害病瘦削的脸滑入颈中。
“老爷,你为什么总看那一个,她心里根本没你。”
马氏身体有些抽搐,沈寒香把她手脚按着,整个人气喘吁吁趴在马氏身上,起初马氏手脚还挣扎不已,不知消得多少功夫,外头传来南雁惊诧的声音——
“小姐……林大夫请来了。”
沈寒香冷着脸,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见马氏已昏睡过去,毫无挣扎醒来的迹象,才翻身下地来,累极地喘气。
“这么晚,劳烦林大夫跑这一趟,快替我娘瞧瞧吧。”
那林大夫忙上前去看,只见马氏面如金纸,掐了两掐人中,又翻开她的眼皮察看。
沈寒香在旁冷眼看着,金针扎入马氏头部穴位,心里已先就凉了半截。果然林大夫费心淘神半个时辰,站起身来,为难地望向沈寒香:“可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霎时间沈寒香木着脸,咬牙攥拳站着,半晌才听见自己说:“请。”
那是沈寒香人生里最难熬的一个开年,除夕过得就是她有记忆来,前世今生里,最为寒酸的一个年。紧接着春日里,马氏过世,家里半个当家的人都没有,徐氏一听马氏去了,嘴角诡异笑了笑。
沈寒香就站在大夫人的院子里,徐氏早已连字都不写了。
她老得很快,头发白了大半,雪白的梨花落在她绛紫的裙上,徐氏以极尊贵的姿态,扭过脸,抬起头向沈寒香痴痴问:“谁死了?”
沈寒香说:“我娘。”
徐氏问:“你娘是谁?”
“马家幺女,马绿书,你丈夫最宠爱的女人。”
彩杏端着给徐氏的药站在不远处廊檐下,有一下没一下搅动吹气。沈宅曾是个亲王宅邸,大而空旷,如今人少了,更空,更大,更静。
徐氏鲜红的手指尖拈起一片梨花瓣,她眼窝深陷,精神却不差,眼神带着威压。
沈寒香丝毫不惧,自沈平庆走后,徐氏已不管事,如今只是个吃闲饭每天汤汤水水四五道提前迈入老年的妇人。
记忆里徐氏又哭又闹的场景,已经久远得沈寒香几乎要记不得了,那时候她还是沈家的女主人,就是老了,也是说一不二,她哭一场闹一回,沈寒香的东西就会被小厮们打包丢出门外。
如今掉了个个儿,沈寒香却恍惚觉得,那个徐氏,与眼前的徐氏,不是同一个。
面容沉静,久久凝视着梨花的徐氏像一道安静的背景,沈寒香咳嗽一声,彩杏端着药走下来。
谁也没想到,徐氏猛然站起,扑到沈寒香身上,那一下猝不及防,沈寒香一屁股坐在地上。徐氏嘴唇涂得很红,她带病,是一种暗沉的红,犹如凝固了的血迹。
彩杏忙向廊下放下药碗。
“夫人!”
沈寒香捏着徐氏的手,也就那一下她没提防,她扶着徐氏,令她坐回椅中,徐氏仍然死死捏着她的手,气愤之极地怒斥:“小贱蹄子!你勾引我丈夫!”
沈寒香眯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