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岐生并不想领师父的这个情。很明显,如果要常锦煜选,常锦煜肯定是优先?保证他和黄盛的安全,其次才是聂秋,毕竟他们也不算熟络,更何况摆在常锦煜面前的,可是他追求了数年的真相,他又怎么肯放过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就算代价是徒弟结发?的夫君。
而且,显而易见,如果这位昆仑仙君想阻止,聂秋根本?拿不到鹿角面具。
提心吊胆、苦口婆心劝说的也就只有阆风仙君而已,梁昆吾根本?无所谓。方岐生想,不论怎么说,至少?他看明白了一点,在场所有人中,真正担心聂秋的只有他和徐阆。
又或者,梁昆吾不是无所谓,而是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所以不担心吗?
方岐生正想着,聂秋双手?捧着那副面具,转过头来,看向他,问:“你?相信我吗?”
都到了这种时?候,方岐生心里竟觉得有几分好笑,反问道:“你?相信我吗?”
聂秋的眉眼间忽然有了释然的笑意?,他复又看向沉默不语的昆仑仙君和阆风仙君,不知?何时?,徐阆已经被梁昆吾扔到了凭空出现的软榻上,半个身子陷在里面,艰难地挣扎着。
“即使我只是区区一介凡人,”他顿了顿,说道,“我也想知?道所谓‘真相’是什么。”
他想知?道,步尘缘、步尘渊,步家众人是为何而死,步尘容又为何而活;他想知?道,谢慕和步尘安的命运是否从一开始就已经定下;他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见过徐阆,见过梁昆吾;他想知?道,徐阆在这漫漫尘世中彳亍了多久;他还?想知?道,白玄究竟是怎样的人。
徐阆听着,眼神?蓦地软了下来,语气中带着长辈的殷殷关切,说道:“好吧,你?自己想明白就好。梁昆吾,等会儿玄圃堂察觉到白玄的气息就会醒过来,邪气上涌,侵蚀神?智,你?问问三青多久能赶到,他来布阵,你?来阻止它们,破军脱不开身,我怕他来不及赶过来。”
聂秋想问,他口中的“邪气”是什么,“它们”又是什么,但是从他举起面具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挪不动视线,也开不了口了,手?腕上的痕迹又如他每一次重生时?那样,变得滚烫灼人,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直至枯骨成灰,步家的铜铃震颤起来,那股滚烫的热意?却并未被驱散,唯有手?中的这一副鹿角面具,寒冷刺骨,他浑浑噩噩地,被逼迫着戴上了面具。
在混沌之中,聂秋似乎感觉到方岐生按住了他的肩膀——也许是他的错觉,他分辨不出来,冰雪一样的寒意?裹挟着朔风扑面而来,鹿角面具严丝合缝地戴在了他的脸上。
然后,地动山摇,血腥味,尖声的厉啸,浓重的杀气逐渐蔓延开来。
聂秋想睁开眼睛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了,可是他的眼皮沉得出奇,带着他向更深处的黑暗坠去,他头一次确确实实地感觉到,昆仑向他奔赴,玄圃堂张开双臂将他拥抱在怀中。
他听到兵器出鞘,不是一柄,两柄,是成百上千,他听到方岐生低声喊他的名字,他听到黄盛用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说“就不能让我们出去吗”,他还?听到徐阆同样气急败坏地回答他“你?是想让这天下为你?陪葬吗”,此类声音交叠往复,最后,止于一声清脆嘹亮的鸟鸣。
来者在他的腕节上轻轻一按,灼烧感彻底褪去,聂秋想,他兴许是躺在方岐生的怀里,因为方岐生的呼吸声很近,紧接着,轻抚过他手?腕的人收回了手?,好像说了句什么。
这声音也很熟悉,格外熟悉,没有隔着那一层陈旧的回忆,仿佛就在他的脑海里。
准确来说,不是声音熟悉,是咬字,是用词,是语气,可是聂秋想不起来,他正朝着更深处坠去,没听清那人到底说了什么,也许是让他们退后吧,因为方岐生向后退了。
彻底沉入深渊之时?,在混沌中起起伏伏之时?,聂秋隐约听到了一声轻叹。
不知?为何,聂秋就是知?道这是白玄的声音,这一声叹息,尾音绵长,由近及远,缥缈朦胧,他意?识到叹气的人就要走了,有点着急,徒劳地张了张嘴,喉中却滚出一句话?来。
“我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你??”他问道。
那道身影似乎止住了脚步,说道:“在昼,在夜;在明,在暗;在晴,在雨;在群山,在万水;在朝云,在晚霞;在惊蛰,在霜降;在任何一个四季,亦在芸芸众生之中。”
聂秋没想到能得到白玄的回应,听完这句话?,却莫名觉得安心了许多。
他闭上了眼,也将唇齿合拢,想,这之后……或许又是一个漫长的、陈旧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