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问宛如当头棒喝,击碎了沈惊鹤曾抱有的所有脆弱而微小的幻想。
他不愿争斗,他厌倦争斗,可他却又不能不争斗。
在没有足够的实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前,他希求渴盼的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连想在浩瀚深宫中艰难求存都难以做到,又谈何逍遥从心?
沈惊鹤眼中神色宛若被细石惊起涟漪的湖水般变幻闪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情俯身对面前人一礼。
“娘娘……皇儿受教了。”
卫毓云看着他久久未抬起来的身形,心中知道他已答允。然而涌上心头的却不是满意和释然,而是莫名一股同病相怜的悲切。
从枝头悠悠飘坠的梅花在风中身不由己地斜飞着,她从宽袖中伸出纤纤玉手接住一瓣,“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宫中的早梅到底要比别处多几分清丽颜色,然而生在这冷僻的遗华榭,又有谁堪一赏。”
“皇儿却以为,此处梅花之殊艳,不在色,而在香。”沈惊鹤缓缓抬起头,侧首看向漫天花谢花飞,“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纵是零落成尘,这傲骨中天生的冷香,便已自是花中第一流,又何须非博得赏花人指点嘉赞呢?”
卫毓云定定看了他半晌,终是喟叹着展颜,“怪不得……疏淡高洁,终有一般情别。早梅之心,终究非其他媚俗之花可相媲美。”
她望向已渐高升的初日,口中轻声喃喃,“东方既白,你也是时候回去了。”
“那娘娘……”沈惊鹤目含询问,不知日后该如何与她相传音信。
“不急。”皇后微微一笑,“时机还未至之时,本宫并不会找你做些什么。你如今所需考虑的,却是如何在这深宫中扎根破土,一力求存。”
沈惊鹤心中明了皇后之言并无错处,在他足够强大之前,他们所想的一切不过都是空中楼阁,飘飘然落不到实处。他站定静静回望,“便是娘娘不说,我也是要用尽心力一步步好好活下去的。”
“你会的。”皇后偏首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回响在梅林的声音带着预言般的笃定,“早些回去吧,兴许正赶得及收下一份赠礼。”
……
青石板的宫道已多了三两往来宫婢,沈惊鹤小心地一一避开她们,顺着原路从开向后院的偏窗翻回了内殿。他一手撑着窗边轻盈跃下,脱去外袍,仔细摘干净了衣角沾上的花叶,这才带着三分刚起身的慵懒推开了殿门。
外头回廊上遥遥候着的成墨见内殿有了动静,连忙一路小跑到了他跟前,“主子,您可是醒了。这可真是奇了!昨天我们怎么求都见不得一面的司珍司制两房,今晨竟主动派了宫人将份例送了来!”
沈惊鹤略带惊讶地睁了睁眼,下一刻便反应过来这就是皇后所说的赠礼。他轻笑一声,不甚在意地偏了偏首,“可着人打点妥当了?”
成墨一边唤人继续有条不紊地排开东西,一边凑上前答道:“司珍房东西一早便送来了,呈了兽首纹银带钩四件,玉螭纹韘形佩两对,玛瑙扳指一对,錾花翡翠簪两件,云纹玉瑗一件……碧珠昨日去司制房时连正门都进不去,今天他们却自己齐整备下了整套份例,共四时朝服与常服各六套,菱纹深口靴四双,玄纱罗玉扣幅巾四件,白铜透雕双鱼式香囊两件,花鸟斋戒折扇三把,紫绣抹额两条,安息香六匣,苏合香四匣……奴才俱已交代他们收拾妥当了。”
说着他又略带苦恼地挠了挠头,“不过司设房和司膳房到现在也还没动静,也不知还会不会遣人送了东西来。”
“无碍。”沈惊鹤怡然摇摇头,“送不送亦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事,你且不必挂心。”
成墨偷眼瞅了瞅他,叹了口气低下头。这二司送来的东西虽也是比照着皇子份例来算的,倒也无甚疏漏之处,但却算不得精贵,品相亦称不上多好。也就这六皇子有气量浑不在意,他们做下人的看着心中却是微微有些难平。
沈惊鹤看着他低眉耷眼,神色恹恹,难得生了兴致开口提点一二,“比着如今的份例,日常生活倒也一时不成问题。我一个新入宫毫无根基的皇子,若是一来便鲜衣怒马,翠饰轻裘,别说这本就不合常例,便是那几房当真肯送来,你却又敢往身上套?”
成墨本就机灵,此时圆溜溜两眼一转,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转脸又挂上了笑嘻嘻的表情,“倒是奴才迷瞪了。主子您方进宫便看了个明明白白,真是天生聪颖,如有神通。奴才纵是比您在宫中多虚待了几岁,却也是拍马都远远及不上半分的……”
沈惊鹤听着他一通天花乱坠的谄媚,轻巧飞了个白眼,倒也懒得与之计较。这般吊儿郎当的举动由他做来,却是满满一股潇洒风流之意。
成墨得了白眼,也只是搓手嘿嘿地笑着,半天才一拍脑袋,“唉哟,瞧奴才这笨脑子。主子起了这半天都忘记命人来替您梳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