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不太愿意看吕掌柜被人欺辱,凉凉道:“背后都有英人在船上瞧着呢,咱们还踹上自己人了。你快回话就是。”
吕掌柜因她似撒娇似威胁的嗓音,只觉得后脊梁跟有蜈蚣爬上来似的,慌忙解释起来。
其实今日并不是来送货的,货早就在前一?日就装船了,今日是按照契约来要尾款的。本来说的好好的,豪厄尔忽然变脸说重竹茶行以次充好,卖染色茶。吕掌柜哪能容他这样污蔑,说昨日便开箱抽验了,都没问题才签的单子。
豪厄尔就说昨日有漏检的,搬出来一箱,里头就是裹满了石绿粉末的茶叶。
吕掌柜气笑了,觉得这太胡闹,简直是把他们当傻子,激烈争执起来。他知道重竹茶业做的是品牌零售,不是批发大货,所?以只算豪厄尔的客户之一?,当即就说要联系其他茶行,一?起讨个公道,把豪厄尔告上讼台。
豪厄尔身边的保镖,就在这时候忽然朝吕掌柜挥拳过来了。而后双方便扭打起来,吕掌柜身边一?个护院冲在前头,直接被几个豪厄尔的保镖围殴打死。
但没想到拥挤的江面上正有大船通过,水浪起伏不稳,在推搡中豪厄尔的几个保镖从搁板上掉了下去,后面的事儿就都知道了。
梁栩皱眉:“你预估他这次倾倒的茶叶大概有多少?”
吕掌柜揣着袖子,天风阴冷,日头已然沉下去,他脸上却沁出冷汗来:“听说是装了十三艘大船,当然船上不止是茶叶,但据小民对茶行今年出库量的了解,少说十四?五千斤是有了。”
也就是七八吨。
梁栩脸色难看起来,带着玛瑙扳指的冷白手指,紧紧抓着太师椅的麒麟扶手:“花了这么?大的价钱,必然是觉得毁了大明的茶业是值得的。”
知府也终于姗姗来迟,白旭宪起身怒喝,那知府官帽涤带上的串珠子都是没捋过的,只跟两位解释说自己今日病了,还不住拿着帕子咳嗽,为装病弱嘴上抹了白|粉,差点被帕子擦掉半截。
周边几个小吏拿着火折子、红磷信子过来,给平顶亭子四?角挂上玻璃灯,照的这平顶亭子跟风里打转的大灯笼似的。而周围一圈圈殷勤来往官员小吏,就像是绕着灯笼打转的飞虫。
往码头看,大片码头工人沉默又无能为力的两三坐着,甚至有些还在干活。有些水手聚在一起饮酒低声议论。而那些涌进来的不少记者,则被捕快们分成一?小撮一小撮,分别往各个税务办公室带过去,说要是请他们坐坐、谈谈,但实际都给半控制起来了。
但这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估计再有一?两个时辰码头还不放开,这帮子人就要闹起来了。
过了没一会儿,终于有人回来,说豪厄尔竟然愿意跟梁栩谈谈。
估计是他发现自己请来的记者出不去,下游好像也有人拦截了漂浮的一?部分茶叶,让事态没扩散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心里觉得有点慌神?了——只能找梁栩做突破口了。
梁栩也大概知道,是言昳几句话的建议,既定住了他心神?,也几乎控制了事态往控制不住的方向发展。
梁栩心里不大舒坦起来。他比这对姐妹大了四?五岁,他一?直觉得白昳和瑶瑶都不过是脑子里只装着衣裳首饰的小丫头片子。虽然会细细打量这姐妹俩的模样,却从来没把她俩嘴里的话听进耳朵里过。此刻却因为她的建议力挽狂澜,仿佛是他不如她似的。
明明他们俩在眼界上应该是云泥之别的!
是这次赶巧了?
还是说她一直就这样聪慧吗?三年多以前也这样?
为何白旭宪总提及白瑶瑶的福气、好命,却几乎不怎么愿意在人前提及二女白昳?
是他想把白昳留在家里做户主女,甚至去做女官,所?以才不在外太多夸赞这个二女儿?
言昳看着豪厄尔身边也簇拥着不少保镖水手往这边来了。
豪厄尔可能有些爱尔兰血统,他是个鼻头肥大棕红色头发的英国男人,腰围跟臂展差不多,穿着天鹅绒大衣马甲三件套,小腿上套着紧绷绷的白色丝绒袜,手上端了个中式的细杆子烟筒。脑袋小,脚也小,人好比个纺锤似的走来。
两方见礼,按理说梁栩是一国的皇亲国戚,对方应当行大礼,最起码深深作揖。
但对方只是伸出白肠似的手,用力握了握梁栩纤长的手指。
梁栩见多了东印度公司的跋扈,当年他们进宫也就只是躬身,此刻纠结这些面子对于解决事情无济于补。
豪厄尔一?口广东口音的汉话,说让周围别围着那么多人,就两边各坐几个人就可以了。
白旭宪让众官吏退下,也打算让两个女儿离开。
梁栩却笑道:“我瞧昳儿妹妹对此事很感兴趣,便留下来听一听吧。”
言昳也不想走,她想知道豪厄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白旭宪觉得不太好,但衡王在这儿,他就是规矩,便点头说:“都是读了书的女生徒,也见见世面。”
言昳点头,后退半步满脸乖巧求知的立着。
豪厄尔其实说话态度很蛮横,很像他们国家在外一?向的口气。梁栩倒是端坐着,显露出几分不卑不亢,就事论事的气度。
豪厄尔点了名要赔偿、要茶业协约、要降税点。
梁栩眉头松了松。
因为这跟他想象中要毁了大明的茶业比起来,更像是价格的谈判。英人觉得税率太高,觉得没有优先供货等等,这些都是可以谈的。
虽然估计磋磨的过程会很长,也可能有诸多不愉快,但显然不是他之前脑内预想的大危机。
言昳却在屏风后紧紧蹙起眉头来。
几吨茶叶掺杂着价格不菲的石绿付之东流,明明他们可以在欧洲各国造谣,削掉大批大明茶业在世界上的份额,用殖民地的低价印度茶取而代之。为什么?却松口了?
为什么?只是降降税点、要求一?点赔款?
不对,是这背后有更长远的谋划,还是单纯的她猜错了?
言昳望着豪厄尔的脸——她依稀想起来,一?年多以前,好像听吕掌柜提及过一?些传闻。说是有英国商人,一?直想打探为何大明茶叶的茶汤如此清透妍绿,色泽鲜艳,想要了解炒制茶叶的方法。
那时候他就开始针对茶叶的颜色做文章了吧。
怎么会轻易松口和谈……?
言昳正想着,忽然听到静默中,猛然炸起一?团枪响!
豪厄尔惨叫一声,竟从凳子上跌下来,扑倒在地!
梁栩神色大惊,豪厄尔身边的保镖水手们也满脸惊惶,手忙脚乱的拔出枪来,不止谁又先手抖开了一?枪,又是一声枪膛巨响,似乎有子弹打飞,梁栩闷哼一声,捂住了肩膀!朝众多护卫蜂拥而上,齐齐挡在他身前!
迅速两头拔剑的拔剑,开枪的开枪,人群乱奔,言昳想都没想,拔腿就要往山光远的方向跑。
但山光远比她反应更快,她才倒退半步多,就感觉到山光远一?只手几乎夹住她,将她抱在怀里,朝后疾退。
可退开的,只有言昳。她眼睁睁的看着白瑶瑶被人潮推挤着,挣扎不过,被想要忠心护主的众官吏推到了白旭宪身边。
一?片混乱,山光远手臂从言昳身后而来,紧紧抱住她,言昳就像是落水之人抓住浮船一般,双手也紧紧攀住他。他似乎也受到几分惊吓,因为言昳能感觉到他胸膛传来如擂心跳,她仰头道:“别怕。咱们先撤远一?点,我倒要看看这局面会变成什么?样子!”
山光远:……枪一响你就往我怀里跳,现在脚都蜷起来抱着我胳膊跟个上树的猫一样,你安慰我别怕?
她压根都没回?头确认梁栩死活这件事,让山光远心里舒坦了几分。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心眼这般细小。
他往后逆着人流躲避,抱着她立在一处木箱后,向四?周围观。
言昳抱着自己的裙摆,甚至还在用手蹭着裙摆上一?个不起眼的泥点。
因为来往混乱,地面雪被踩化,地上全是泥泞水洼,她不愿意下去,也不愿意弄脏自己的衣裙,就这么?扒着山光远胳膊,两脚离地。
山光远:“……”都这时候了,大明王爷被冷枪打伤了,你还能分神?关注自己的裙子有没有被溅上泥点?
……你是心里真的没有梁栩啊。
作者有话要说:*
言昳:梁栩真的太小心眼了,老娘帮他出谋划策,他觉得我显得比他聪明,就心里酸了。啧,没救。
山光远:梁栩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你这样无视他死活的样子,真的是——妈妈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