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绝的声音像是在遥远的那一头传过来,经过无数的扩音,变得很散漫,很大,让人一时间听得不大清楚,必须要竖起来耳朵仔细地听。
“我没有。”
程野听了三秒钟,怀疑自己聋了。
或者就是秦绝疯了。
并且开始考虑要不要把人踢出去。
“我那个时候,没有意识到我错了。”大概是怕程野暴走,秦绝抓着他手的力大了些,身体也往程野的方向偏:“我现在也没意识到我错了,这些事情不告诉你,是因为我想保护你,想让你每天能开开心心得陪在我身边,想让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你高兴。”
“我只是忽略了你的想法而已,就在刚才,我觉得,你的事情从没和我隐瞒过,那我也应该和你讲一下我的事情,不管是什么,应该让你知道前因后果。”
大概是觉得隔着一层布还不够,秦绝慢慢的解开自己的领口前的两颗扣子,然后把程野的手塞进去,摁在他的胸口前。
程野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他胸膛处的心脏跳动的声音,甚至能够感受到秦绝越来越快的呼吸声。
秦绝大概没有想和程野掩藏什么,他把自己的心当成了一个展览的工具,全都向程野铺开,让程野看看他此时此刻的想法。
说这些都时候,秦绝的表情倒是很冷漠,像是在讲一个局外人的故事,只有程野能够从他的心跳中窥探出些许端倪。
“我的家庭背景很复杂,我父母在我六岁时候去世,车祸,被碾成两团肉酱,脸都看不清楚,有证据证明是我二叔一家做的,但我爷爷只剩下我二叔一个儿子,所以干脆就装聋作哑,想把这件事给盖过去。”
“他以为我不知道,但其实,在我母亲曾给我打过电话,那个时候,她正在被一辆重型卡车追在高速公路上,我爸在开车,被撞成肉酱之前,我妈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也没说什么要我以后好好成长之类的,她当时只觉得恨,她跟我说,让我报仇,但当时的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记得这件事,然后慢慢长大。”
“后来算是补偿吧,我爷爷越老越开始觉得当年这事儿做得不对,所以打算把秦家百分之七十的遗产都给我,你可能对这些东西没概念,如果要把整个秦家的所有钱财、人脉都具体化出来的话,秦家就相当于A市的土霸王,换到古代,秦家就是个藩王。”
“现在,老藩王要让位,我二叔早就蠢蠢欲动,但他被我爷爷压了太久了,我爷爷不死,他就不敢动我,我也太年轻,我爷爷不敢直接松手,就想给我找个外援,就是苏家,苏家老头子是他多年的合作伙伴,比他还小十几岁,还能再熬十几年,而且苏家一脉单传,没有其余人会来给我使绊子,这是他给我想的,最好走的一条路。”
“如果我肯接受的话。”
秦绝说到这里,大概是觉得接下来的可能会比较难听,所以他停顿了一会儿,挑了个好听的说法说:“这些事情你以前大概没接触过,所以我没有告诉过你,也没有和你讲过苏茹的来历,我的想法是,等我把这些事儿处理完了之后,再和你公开,过程可能会很麻烦,我有可能会成功,也有可能会失败。”
提到了失败,秦绝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说:“所以我没有告诉过你这些,为了维持住表面平衡,也自作主张的替你做了很多决定,就在刚才,我虽然没意识到“我错了”,但我意识到,这些事情我应该告诉你。”
“成或者不成,我想做什么,我都该和你讲一下。”秦绝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问程野:“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那么一瞬间,程野感觉秦绝把他自己撕开了,全都摆了出来,明晃晃的给程野看,像是要以此证明什么似得。
可惜程野的脑袋早就被砸懵了,硬生生被人家从“偷拍喜事”上扯到了“商业战局”,他的脑袋来回转悠了两圈,就抓到了一个重点。
“所以,你是说,你是因为我,才不肯跟苏茹结婚,然后苏茹才会来找我的,对吗?”
秦绝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他心想,他刚才的长篇大论都白说了,程野压根就没听进去,又有点庆幸,脑子这么不好使的人已经很少了,幸亏他下手下的早。
“虽然我很想点头,以用来表示我对你的忠贞不二,但我其实并没有这么想过。”秦绝微微勾了勾唇角,慢悠悠的从嗓子里挤出来一句:“我从最开始就不会娶她,娶了她,就代表我要服从老爷子的安排,代表我把我父母的血仇放下,捏着鼻子继续忍着。”
“我已经忍了太多年了。”秦绝狭长的丹凤眼里跳跃着几分冷,他坐着的时候脊背一向挺直,像是一把即将出鞘的锋刃,他握着程野的手,低声说:“我也不是小孩了,我爷爷也快死了,他会自己下去给我父母认错的,但我二叔这里,该由我来解决,成也好败也好,我该给我父母一个交代。”
打从接到他妈临死前的那个电话起,秦绝就知道,活着是一件很难的事。
没有人可以真正的快乐,不管你是聪明人还是蠢货,不管你是踩在金字塔上还是淤泥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有些人的命运清晰且不可违逆,有些人的命运混沌而又充满未知。
看得见的人,在努力的抗争或者顺从,看不见的人,疲于奔命寻找一点光芒。
其实在很多时候,站在金字塔尖上的那些聪明人已经早没有了善恶可言,他们敏锐的在各种规则之间游走,剥离出一部分情感,洗脱一部分人性,坚决的站在规则里面,以让自己过的更快活。
这种“快活”是双向的,自己觉得快活,别人也觉得快活,不快活的,只有被压在最下面的那一层人。
这个世界等级分明,你踩在金字塔上往上走,踩空了就会变成一截枯骨,踩上去了,却又早已面目全非。
但秦绝不是。
他早在十几年前的那一个夜晚,就已经把自己拎出了规则之外,大概是临死前母亲的凄喊太过清晰,所以哪怕他从小便身处在这规则之中,却一门心思的想要反抗。
他活了这么大,不是为了去跟别人委曲求全的,也不是为了让他爱的人受委屈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秦绝的眉眼都跟着发凉,刚才还显得温柔的人不知何时又镀上了一层冷漠矜贵的金边儿,说话时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
程野又他妈觉得脑袋不够使了。
他把秦绝说的这些话来来回回想了半天,觉得像是看了一部剧情十分复杂的商战家庭片,而着坐在他前面的这个,就是主角之一。
有那么一瞬间,程野从秦绝那张常年挂着一丝浅笑的脸上窥探到了某些潜藏依旧的端倪,只是他来不及细查,就又被秦绝掐断了。
信息量太大,大脑过载,憋了半天,程野就憋出来一句:“你是不是骗我?”
秦绝脸上没什么表情,捏着他的手掌却更用力了些,说:“我今天说的一切都是实话,而且我只说一次,下一次就没机会了,有什么要问的,抓紧。”
程野突然觉得这手掌上的热度有些逼人,又觉得凭空多出了几分对秦绝所描述的那些事情的恐惧来。
就好像是他透过秦绝的眼睛,秦绝的嘴,看见了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看见了那无尽海底的黑暗,看见了那高耸山尖的潜规则,看的他心脏都跟着微微皱缩。
他一直觉得,秦绝应该是个聪明人,是那种毕业了之后能找个好工作,邻居长辈和公司领导都夸赞、各种女孩子都喜欢的人,是那种能拿到比同龄人高出一截的工资,但也会被各种繁琐的事情消耗掉一整天的精神的人。
可在他面前的这个,却是一个在和一股庞大势力作斗争的人,是一个卷在风暴中心,没有进退可言,只能随波逐流,独自在一个危险的家里野蛮生长、羽翼未丰时努力在大势中勉强保留实力,再去和敌人作斗争的人。
那么多想象不到的暗潮汹涌在他的面前都化成了实质,一点一点由秦绝揭开,在他面前展露出狰狞的獠牙,有那么几秒钟,程野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恐慌起来。
他的脑袋都木住了,动了动嘴唇,在这么多看起来很复杂的问题里面,挑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那你喜欢我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