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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若曾入地狱者更捍人世之(2 / 2)


“阿蔷,你所行种种,令北疆男女同堂,老幼同学,此向善之道也,行善者,义人也。”

一页纸要飞出去,被崔瑶一把抓在了手中,她抬眼隔着窗子看着站在里面的女子,面上是笑。

“义者之道,大道也,与之相逆者,不义也。若一人令求生者赴死,求全者玉碎,求公义者毁于私,求为人者做不得人……所谓大义,不过是盈掌之风。”

她空出手掌举向天,缓缓一握,其中自然空空。

放下手,她笑着说。

“无论北疆、中原、南吴、巴蜀,谁能令这世上向生者得生,谁才是大义,是公道。”

今日的崔瑶穿着一件竹青的锦袍,在风中似一片不会被风吹走的梧桐叶。

……

遥远的北海城中,也有一穿绿衫的女子,叉着腰看着挡住她的柳般若。

“女官人,奴那茶肆昨日一日都未开,今日奴总该去看看吧?”

“我教你的记路之法你可记住了?”

柳般若瘦削的身子纹丝不动,她话说多了,声音便有些哑,与这女子的一衬,便如喊了一夜枭鸟一般。

女子看着柳般若,忍不住跺了跺脚:“哪有这般道理?奴不是要去救人吗?怎么还要学记路?”

“若是不学这些,一旦你记差了……可能就有人要折了命进去。”

柳般若展开手中的木板,上面是她以手沾水写的几个字,不过南北东西左右十百千万等几个字罢了。

“你敛裙走路时一步约有一尺五寸,你记住了走的步数,我们才能推断出府中方位。”

气得那女子又一跺脚,软声道:“女官人你索性给奴把刀,让奴杀将进去吧!”

她本就生得似沾了春雨的桃花,只是有稍许盛开之后的力颓之感,这般神气活现与人撒娇,竟然如春桃初绽一般。

柳般若看了一眼,低下头,忍不住笑了。

“我非是笑你,只是想起我有一同袍,她也生了双圆眼,也好撒娇。”

“哎呀?”女子凑近了一步,轻声问:“那也是位女官人?”

“是,她是我胜邪部同僚,名叫周持。”

女子去寻了铜镜来,看着镜中道:“那位女官人可有奴好看?”

她这话本是调笑这非要教她习字的女官人,谁有想与一私娼比美呢?最好让这女官人气急,转身走了才好。

可她抚着自己的颌骨装模作样,却听那总是挺正经的女官人说:

“没有,她不及你好看。”

铜镜里,女官人还抱着那木板,神色极真切。

真得,仿佛这些年的过往才是水中幻影。

女子眨眨眼,缓缓将镜子放下。

深吸一口气,她笑着说:“生得好看也未必是福气……不然……”

她咬了一下嘴唇。

这些年她什么不堪没见过?什么肮脏没尝过?实在不懂,怎么区区一句话,她竟然委屈起来了。

“从长安逃出来的时候,就因我最好看,路过商州的那个晚上,那群禁军就要了我过去。”

她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也没有再自称“奴”。

“我那时刚成婚一年,还是新妇,躲在翁婆身后,他们那些人,杀蛮族杀不了,打自己人……威风十足。他们打我家郎君,打得我郎君求我,我翁婆求我,一同逃命的书生,刚刚还骂那些兵无耻,挨了一顿打,也来劝我。”

背着身子不敢看那女官人,女子看向自己摁住铜镜的手。

“他们劝我说,这都是为了救我家郎君,可……十多天过去了,我们终于到了洛阳城外,那群兵走了,他们也不要我了。”

“郎君扒着我的鞋求我的,到了洛阳,他问我为什么还没有自尽。我翁婆也问我怎么还能活着。那一同逃命的书生说我自然不愿,就该学绿珠去坠楼的。”

“我记得那个书生姓刘,叫刘同墨,我从前那郎君姓金、金继宗,祖上也是官宦人家,他们在洛阳投了亲……为了活命,我先是给一姓韩的郎君做妾,他到齐州想要谋个差事,我也跟他来了,没想到来了齐州发现吕家才是这两州的天,那姓韩的郎君为了巴结上官,便欲将我送人,他那上官家里死了妾比活着的还多,我到了那地步也只求活着,又如何肯去?卖一人是卖,卖十人百人我又不是没做过,便索性勾搭了齐州府军一校尉,他将我偷出来安置了北海,才一年多,我就从妾又成了外室。后来那校尉人也没了……”

她抬手以袖擦脸,却发现自己眼睛是干的。

哭不出便又笑了。

“这些年人来人往,总有几个酸文人睡了个女人便觉得自己修道成仙了,还到处夸我是能识人的,又有穷酸文人来我这想扯着我的裙子过活,只把我吹得仿佛是个红拂女一般,这次才招惹了郑刺史……女官人,你夸我好看,可能看见这皮囊下面,只朽得剩一张面皮,揭开一看,能脏了你的眼。”

微微垂着头,好半晌,这女子袖子一甩,“咯咯”笑了两声,抬声说:“奴又把女官人你当那些想要救风尘的郎君了,这些故事,奴都说腻了。”

她转过身,脸上的笑露了一半就僵住了。

“女、女官人!”

“天下间不平之事我也经过,六年前,一队蛮人溃兵从檀州南下,将我与我娘一同掠走。一个月后,元帅救了我们母女。”

清瘦的女子解了上衣,只着白色的裹胸,她背对着那目瞪口呆的女子,露出自己的脊背。

六年前,柳般若才十三岁。

她的背上有刀伤有烫伤,斑驳纵横,竟几乎无一块好皮。

“我被人称有佛像的阿父从未寻过我们母女,我便随了母姓。”

“你之痛,我经过。不止我,北疆千万女子皆经过,初代入胜邪部女子多从蛮族军妓营中脱身,能活过三十已是侥幸,却还争着入胜邪部当讨人骂的讯官,只因她们不想有一日自己的同袍也成了那杀掠女子的匪兵,愿北疆永是求生者能生之乐土。她们教我‘曾入地狱者,更捍人世之喜乐’。北疆十年才有今日,一群人求生都如此艰难,何况你一人漂泊?”

“所以,你,不脏,好看,且,应活,应堂堂正正地活。我非虚言,你经百难而求生,仍心存善念,本该活得更好,此乃世间应有之义,此乃正道也。”

柳般若极瘦,她十三岁经历此劫难,小小年纪又哪里受得住?就如她所说的那些女子一般,她也早就伤了身子根基,六年后,看她脊背上只有肋骨支离,越发显得斑驳骇人。

可这般的她说话极是有力,似是将十三岁时自己的惊惧痛苦皆凝结之今日,方成了一千金重锤,将旁人身上那层自怜、卑弱与自厌自弃结成的落网一并砸开。

那女子看着她的背,用手捂住了嘴,她眼中一阵模糊滚烫,是有泪从其中滚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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