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聆感觉自己走向台阶,一步步,步履坚定而缓慢。
她走到群臣中间,跪地叩首。
龙椅上的男人有着一张和安阳世子一模一样的脸,刚才他们的距离那样近,石聆可以确定,眼前之人就是赵幼贤。可是此刻从台阶下仰望,帝王之相,天子之威,此人戾气极重,一张俊美无双的脸庞透着邪气,眉目中暗含讥讽,又狠厉叫人不敢直视。
这是赵幼贤,但这绝不是她所认识的赵幼贤。
石聆想要说话,却换来一阵晕眩,身体本身排斥着她的控制,看来她别无选择,只能看这场戏唱下去。
赵幼贤似乎注意到她的异常,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因为石聆抬起头来,直视他的双眼,没有一丝动摇。
“臣妾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幼贤脸色一黑,猛地扫翻龙案上的奏折:“皇后,你是一定要跟朕作对了!”
石聆抬起头来,清秀的小脸儿上神情坚定:“臣妾不敢,臣妾身为皇后,自应以陛下安危为重,臣妾身为一国之母,理应为万民请福祉,为江山社稷而谋事,为祖宗基业而劝谏。陛下此举伤国体,动国基,凉臣子心,逆万民意!陛下,难道区区一个拓国妇人,竟敌得过我堂堂明珠朝万里江山的安危了吗!”
石聆感受到这身体胸腔中激昂的情绪,不由焦急。
她所焦急的是,这讲得慷慨激昂,深明大义,可是却句句打在这个年轻皇帝的脸上,无一句不是在骂赵幼贤昏君。这样的劝谏君主若能听得进去,暴君也就不是暴君了。
可是真的如此吗?皇后真的这么想吗?
不是的,她心里的恨有多炽热,她的爱就有多执着。这个女人,她是深爱着赵幼贤的,嫉妒让她口不择言,可她的内心却是真的在为赵幼贤做打算。
皇后石琮秀,唐明镇人,大儒石松人之后,自幼聪颖,七岁成诗,九岁成赋,十三岁辩得举人老爷当众服输,十五岁与百花宴一书惊人,单凭一副草书勇夺魁首,是明珠朝数一数二的才女。她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和宠儿,多少男子努力终身都无法在文章上望其项背。连当朝相国都称其:奋笔不输男儿志,可怜身列红粉中。
百花宴之后,石琮秀被安阳郡王妃收为义女,一年后许配给当时的太子赵幼贤,如今的圣上。论身份,石琮秀不过是个书院家的女儿,可是论声望才气,品德修养,石氏长女都是数一数二的。而且没有强大的外戚,也免除了储君未来的忧患,所以包括景仁帝在内,这一对极被看好。
赵幼贤本人呢?
他们是少年夫妻,也曾举案齐眉,红袖添香;也曾风花雪月,心意相通。
只是,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是沈国公在朝廷上的步步紧逼,还是沈太后的挑拨离间,是靺鞨一战元气大伤朝廷内忧外患,是那个异国女子宠冠六宫拓国皇室步步紧逼?
如今靺鞨方退,明珠朝在这次战事中大伤元气,百废待兴,又有拓国虎视眈眈于西北边境。靺鞨衰弱,拓国独大,西北制衡顿破,此时拓国二皇子却以探视公主为由,来到帝都,要向赵幼贤这位妹夫借兵,平拓国皇室之乱。
而赵幼贤在申屠艳的软磨硬泡之下,居然答应了。
拓国公主申屠艳,人如其名,美艳近妖,堪称男人眼中的尤物。赵幼贤对其言听计从,无视后宫制度,在外人眼中,她这个没有强硬娘家后台的皇后娘娘简直名存实亡。
一直以来,西北边境三足鼎立,拓、靺鞨,明珠互相牵制,赖以制衡。靺鞨一战,明珠虽勉强获胜,也是元气大伤。如今国内沈国公位高权重,林相手下的将领大多在靺鞨一战中折损,正是明珠朝最需要喘息的时候。拓国虎视眈眈,三番两次挑衅,狼子野心,路人皆知。若非拓国皇室内斗,势力混乱,他们早已大举南下,又怎会给明珠喘息之机?
而此时,赵幼贤居然要借兵给他们去平乱,只为什么亲戚之谊?
先不说我明珠将士为何要为他国卖命,单说拓国内乱平复之后,他们要做什么?难道不是挥兵南下吗?明珠和靺鞨对峙多年,拓国从中周旋,没有出过一兵一卒,坐收渔利还少吗?如今对方不过就是献上一个公主,一个女人,便要我明珠将士赴汤蹈火,死里逃生的男儿再入炼狱……连百姓都在暗中议论皇帝是色令智昏,猪油蒙了心。
于是便有了这群臣请命的一幕。
拓国二皇子申屠威看见这一幕,冷笑道:“陛下,贵国臣子之忠小王已经看到,贵国皇后之威小王也已经体会,陛下若是就此收回成命,小王……也不会对外宣扬明珠朝陛下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的!”
“哼!”老臣顾瀚之早已咬牙切齿,“二皇子还是先担心自己吧,二皇子如今无一兵一将,回到皇室只怕已无容身之所。”
若不是被几个兄弟算计,他申屠威又怎会冒险来明珠求救,趾高气扬?哼,还不是丧家之犬。
“咦?可是你们的陛下已经答应我了呀?怎么,你说不作数,就不作数吗?”申屠威面露挑衅,“原来继陛下和皇后娘娘之后,明珠朝还有能做主的人啊。”
顾瀚之不容挑衅,冷哼:“作数与否,你自会知道!”
老头子突然挺直腰杆,是用异常沉重的步伐走道大殿中央,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陛下,老臣在朝三十六载,自认鞠躬尽瘁,无愧于天地君,无愧于百姓民。老臣两个儿子,皆在西北军中,为国捐躯。臣今年七十有六,已是风烛残年,之所以苟活于世,并非贪恋融化,只因我明珠朝外有群狼环饲,内有奸人苟且。老臣尚未见盛世降临,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先帝。而今,老臣以为,是该我这一把老骨头为陛下尽忠的时候了。”
赵幼贤面无表情,却也没有打断他的话。这个老头子是出了名的唠叨,从他是太子的时候就没有让他的耳朵清闲过,而今他身形佝偻,双目浑浊,早没了当年朝中第一直臣的气魄,可他这颤颤巍巍的一字一句,依旧有如魔咒,叫他心中烦乱。
顾瀚之说完,转而面向石聆,恭恭敬敬地一拜:“娘娘,此后,殿下就托付给您了。”
他叫他“殿下”,这是他还是太子时候的称谓,如今用来可谓大不敬,可是在场的群臣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谁也没有说话。
看着眼前庄严的老者,石聆内心动容,没想到传闻中的顾瀚之居然是这样一个人。她能感受到,这个身体也压抑着心中的悲痛,可她终究只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