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能……”我跟下车扯扯梦泽的大衣袖口,止住他的评理,和气地对士兵说道:“这位兄弟,新年好,大吉大利!那儿有个老太太跌倒了,能不能让我去搀她老人家过来,免得妨碍兄弟们的正事。”
那士兵瞧瞧我,侧头回瞧孤零零躺在地上的老妇人,歪歪头,侧过身。我快步上前,艰难地搀着神情麻木的老人,一辆黑色汽车嘎然停在身后,摁响喇叭。我回过头,见汽车四周勾着五六个军容肃整,面容精干,装备精良,身着青灰呢制面料的卫兵,想来车里之人军阶不低。
我深深呼吸一下,给自己壮壮胆,客气说道:“可否劳烦兄弟们帮个忙,摁喇叭只会吓着老人家,反而耽搁了诸位。”
话音落下没多久,后车门边下来一个士兵,将老妇人利索地扛上肩头,大步背到路边放下,追上移动的汽车,重新勾了上去。梦泽从马车上拿出手炉,搁在老妇人怀中,过了一小会儿,老妇人缓过气,一对中年夫妇冲了过来,抱着老妇人哭哭啼啼地问安请罪。
见老妇人不是孤身一人,我放下心来,和梦泽回到马车边,车夫挑起车帘,小声说道:“三小姐,您可真大胆,敢跟这帮子军爷讲理。”
我失笑瞧瞧一旁沉默的梦泽,回道:“我可不敢像安少爷那样跟他们讲理,我从回国的头天起,就跟这些带枪的打交道,这点子事儿应付不来,不白带个苏姓。”
车夫听了,脸上犹存的紧张之色立即消失,甚是得意地呵呵笑道:“就是,咱可是南北通吃的老苏家人。”
说话间,城门口响起喇叭声,细听是城门重新开放,让大家排队通过检查。进了车厢坐定,马车在车夫大声的吆喝中率先上了马路,奔向岗哨密布、戒备森严的巍峨城门口。
马车启动的刹那,我随着惯性往后仰去,靠到的却是梦泽肩头,他的手臂顷刻上移,用力环住我的肩膀,“韵洋,不要再这样冒险了,你脸上又没刻个苏字,谁认得你?”
我愣愣侧过脸,见梦泽的神情与在钟楼责难时有些相似,明白他是在担心我,遂莞尔轻嗯一声。
“哪里的?到哪里去?姓什么?”车外传来一洪亮的盘查声,梦泽收回手臂,正襟危坐。车夫回过话,还特意报上苏家的名头。车帘随后挑开,盘查的士兵探进头,竟是刚才背老妇人的那名卫士,他巡视一圈车厢,看看紧靠一起的梦泽和我,没再说话,松开车帘放行。
联欢会结束后,我和静雅、赣清、梦泽,留下清理教室。此次活动,赣清借用了剧社团的活动室。清理到最后,静雅到杂物间取畚箕,过了两分钟不见出来,亦没人声。我进去探视,见静雅站在花花绿绿的道具中,正对着一面墙壁发呆。顺着看去,墙上钉着一排像框,是些演出剧照,静雅呆望的,是我最为熟悉难忘的首次演出的剧照。
同样的剧照,比我的那张要大上几倍,浅笑的两个剪影,忽地模糊闪动,一滴咸涩落到唇角。分别十月有余,纵有锦书,却难填思念,现今总统改称皇帝,归期更是遥遥。静雅揽住我的肩,两人头挨着头,对像静立。我从未问过她,也不知她心底装的是谁,可能有人一同分担思念,便少了份孤单,更少了份憋闷。
“静雅,你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会随着时间而淡忘吗?”
“真实深刻的,会如陈酿越放越香醇;虚假肤浅的,会如尘埃飞灰湮灭。”
“那,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会随着距离而消亡吗?”
“真心实意的,定会如天长如地久;虚情假意的,定会如流云如逝水。”
“静雅,为什么真实深刻和真心实意,会给人带来更多的痛苦和难过?”
“但是,它们也会给人带来更多的甜蜜和回味,不是吗?”
“静雅,你相信恒久、永远,这样的词汇吗?”
“我希望恒久,我期待永远。”
静雅如抒情诗般的话语平复下心里的涩意,我抬手回搂住静雅的腰,将头靠在她肩上。静雅肯定是真正喜欢上其中的一个,不然,怎会有这样深情优美的语言,这样的知心朋友要能成为亲人,应是美事一桩。
依偎带来温馨的暖意,我和静雅静静地分享着这份暖意,不期被赣清的谑笑阻断。“我说你们两位同学,大过年的躲在犄角旮旯里缠绵悱恻,酸不酸?走,到我宿舍去,我请你们吃饺子。”
“小肖先生,请注意你的用词,这是在抒怀展望,我们可不林妹妹。”静雅斗志昂扬,转身反击。
“知道你不是,小岳才女。”赣清噙笑抱拳,摆出敬仰姿态。
静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气氛有点僵住,我笑着缓和氛围,“赣清哥既然请客,还不快点带路,亦或是又在担心那五斗米?”
静雅乐了,“恐怕是,谁让诗媛借据没写就跑了,可叹跑了夫人又折米。”
面对我们的反唇相讥,赣清转向一旁沉默的梦泽,自嘲地说:“我现在都有点惶惑,这男女平权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或者我们碰到的,都太过另类?”两个新思想的年轻男人,心心相惜地互视、摇头、叹息。
“喂,两个小封建,就这点子志气,整天叫着反对帝制,要把皇帝赶下台,连我们两个弱质女子都摆不平,不是在编故事吧?”静雅弯着月牙,笑眯眯说道。
“那就先摆平你们的肠胃,再去研究讨伐刊物,这样可称岳先锋的心?”赣清貌似恭谨询问。
“嗯,孺子可教,大有可为。”静雅背起手,状似欣慰地点头。
二人一唱一答,着实有趣。我忍不住朝身旁的梦泽说:“梦泽哥,咱们去搬张椅子来,你家的戏没看成,咱们在这儿补看。”
“赣清哥,咱俩去吃饺子,让他们留在这儿,大眼对小眼看个够。”静雅听后瞪了我一眼,主动拉着赣清往屋外走去。
“这戏可真比你家的好看多了,快点,不要错过精彩桥段。”梦泽款步而行,我忍不住催促道。
梦泽关上房门,取出钥匙锁紧。“韵洋,人生不都是一台戏?你看别人,别人也在看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待别人,少点好奇心,多点平常心。”
“不过是朋友间的玩笑,静雅也不会真生气。”我不服气,小声嘟囔。
“韵洋,生活是件认真严肃的事情,不是玩笑,也没有那没多随性。”
“你还在怪我城门口的冒失吗?”
“我不是怪你,说实话,你做得很好。可是韵洋,你我都是生活在温室中,常会把问题简单化。最近的一些事儿,时常让我产生无力之感,才发现生活不是加减法,哪能事事随心所欲,它自有一套生存逻辑。”
在梦泽低沉的声音中,我们穿过阴暗的廊道,走到教学楼的大门外。“梦泽哥,你要向现实低头吗?”
梦泽含笑低头注视我的眼睛,款款说道:“我会向韵洋低头,但决不会向现实低头。你今天的做法,让我明白一点,我们想要改变这个社会,决不能脱离它,只有贴近它,与之相容,才能更好地改进它。”
此刻的自己,颇有‘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万卷明’之感,产生此感不是上面的论述,而是梦泽本人。自己做事大多凭着感觉,从未像梦泽这样,分析思索,提纲挈领的加以提炼。我用一种重新认识的目光回视梦泽,他身后几棵雪松同时进入眼帘,雪松披满皎白却难掩青绿,顶风傲雪且岿然直挺,不由暗想,黎先生说我像小草,那梦泽,无疑就像雪中的青松,温雅而傲然,硬朗而蕴籍。
一片雪花悠然飘到右眼,我本能眨眨眼,随后歪头笑道:“韵洋受教了。梦泽哥,戏虽不看了,饺子不能让静雅他们独吞,咱们快走吧。”
‘是’字甫一落下,梦泽牵起我在雪地上奔跑起来,我毫无准备,人似溜冰一般随着前行,顿时,飞扬的雪尘混着一串串的笑声洒落在深浅不一的脚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