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面颊顿时一热,群民群生今年高中毕业,曾随着同学到英国游历,跟大哥他们见过面,不知他俩又说了什么浑话。我压下羞臊,谑道:“大嫂到是夫唱妇随,我可是记得,以前大嫂在大哥面前头都不敢抬的。”
在座的大概都还记得他俩的旧事,屋里顷刻溢满笑声,雁遥的脸也随着红了起来,我轻摇雁遥的手,诚声对她道了一声欢迎回家,雁遥红着眼圈点点头,远祺抱着一个孩童过来,颇为得意地说道:“小妹,你这作姑姑的,怎么也不瞧瞧你的小侄子。”
细瞧过浩天,我笑道:“大哥,我看这浩天跟梦泽哥小时候挺像的,儿子随舅倒是有些道理。”
远祺笑呵呵对雁遥说道:“娘子,咱们赶紧再生个闺女吧,这样我们就会有一个小梦泽,一个小韵洋,多好。”
雁遥横了远祺一眼,看看一旁的梦泽,再看看我,态度即刻转变,冲着远祺又是点头,又是眨眼,颇有些暧昧地说:“确实不错。”
母亲乐呵呵在一旁插嘴,“多生几个,我还想看看小韵西,小韵宛呢。”
安太太也笑眯眯地接道:“对啊,多生几个,倩云,你要是忙不过来,我就帮你带带小韵洋吧,瞧这个大的可人样儿,想想都等不及了。”
母亲拿着帕子,拍拍安太太的手背,笑道:“我家娶了你的闺女,干脆直接把韵洋送你当闺女得了。“
安太太瞅瞅我,朝母亲甩甩丝帕,“我是有这份心可没这个胆,把黎家的心尖儿给抢了,那两兄弟还不把我的骨头给拆。“
两个兴头上的母亲,乐呵呵旁若无人念着妈妈经,我实在撑不住,借口换湿衣赶紧离开堂屋,转向西头,远祺一家回来,我主动腾出了东厢房,搬到西厢房居住。
沿着游廊茫然慢走,眼睛随着脚步,缓缓扫过院中的秋草,心事儿随着那些摇摆的草,忽上忽下,真个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来到屋门前,深深叹口气,推门进了里屋,拧起开水瓶,朝脸盆里倒起水。春晓半年前嫁了人,我没让母亲请贴身丫鬟,只让人做些清扫杂事。倒了半盆水,看看冒着热气的水面上模糊的愁容,再深叹一声。
清洗完,换下半湿的校服,穿上秋香色滚鹅黄边的衣裙,重新梳好发辫,对镜子发了会呆,走到起居室钢琴边,拿起上面的像架,蹙眉沉思。大人们热衷于将我同黎家的兄弟联在一起,可是……要说现在没有情感方面的憧憬,那是矫情,也许从小受浪漫小说的影响,总希望能遇到一见钟情之人,幻想着刹那间的怦然心动。群民?群生?我闭闭眼,摇摇头,自己与他们在一起时年龄尚小,而且太过熟悉了解,太过自然随意,从无心灵撞击的感觉。我轻拂耳边碎发,抿抿嘴角,青梅竹马,并不等同谈婚论嫁,他俩和我是同一想法吗?如果不是,该怎么办?亲人一般的黎家人,怎么办?我烦恼地单手托腮,倚在钢琴旁,眼前一片空白。
远祺洪亮的喊门声终断浓浓的愁思,我忙放下相框,开了木门,远祺洒脱地迈进门,扫看着屋子说道:“大哥才回来,就一个人躲到房里。怎么,不欢迎大哥回家?”
“怎么会,只是大人说的话,实在不适合小孩子听。”我皱皱眉,撅撅嘴,跟自己的大哥撒起娇。
“还小孩呢,大姐像你这么大都嫁人呢。”远祺仍像从前一样,敲敲我的脑袋。
“为什么大家就不能谈点别的事儿,老爱把我跟群民他们搅到一块?”我摸摸脑袋,嘟哝道。
“怎么,黎家那两小子不入小妹的法眼?”远祺饶有兴趣,眯缝着眼儿瞧着我。
“大哥你不要一副看笑话的样子,我和他们到目前为止只是兄妹之情。群民他们很好,干爹干娘也很好,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明明简单的关系,干嘛非要弄得那么复杂?到时有什么事儿大家都难做人。”
跟自己的哥哥说话,感觉就是不同,不用遮拦,亦无距离感,我把心里的烦恼一五一十地统统倒了出来。远祺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审视片刻,回道:“也是,你们分开,你才十三岁,哪里真懂什么情呀爱呀的。我还曾担心,怕以后那对双胞胎分赃不匀起争执。不过小妹,以前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不会动心。这感情的事儿是很难说的,就像我和你大嫂,刚开始还不是没感觉,感情上啊,踏实的比浪漫的要来得可靠。对了,群民他们这个暑期来英国时,托我给你带了一份生日礼物,说是要生日那天交给你。好啦,别愁眉不展的,顺其自然,放心,大哥永远站在你这边……”
“泽弟,怎么一个人傻站在这儿,你姐夫呢?”远祺的侃侃而谈,被雁遥的声音打断。
远祺又眯缝眼儿扫了我一下,嘿嘿闷笑着,赶到门口给他媳妇小舅子打帘子。“我在这里呢,进来吧。”
雁遥挽着梦泽一同进来,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好事呢,让泽弟都听入迷了。”
梦泽俊脸微酡,垂头望着脚尖儿,完全不复平日的从容。
远祺挽过他媳妇的胳膊,问:“你怎么来了?也不怕浩天认生?”不等雁遥回答,轻拽着她往外走,边走边回头说:“梦泽你慢坐,我和你姐去看浩天。小妹,等会儿吃饭再聊,回见。”
门口骤亮的光线,在‘回见’一词后变回暗淡,我暗责远祺有失仗义,瞟瞟梦泽,随着红了脸。梦泽虽不好搬弄是非,可这等私密外泄,终究有些难堪。我强作镇定指着长沙发请梦泽坐下,拿起茶壶倒了杯茶递给梦泽,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轻声问:“梦泽哥,有事吗?”
“没什么,长辈间的聊天也插不上话,我看姐夫来找你,也就跟过来了。也不是成心偷听,是想等你们谈完再进来。”梦泽面容平静回说,方才的微赫,仿是我的幻觉。
梦泽大方解释完,屋里一片寂静,两人各怀心思地捧杯沉吟。这回,静谧对我毫无压迫,只因心里的事儿,已塞得满满的。我端详着青花瓷的茶杯,目光被杯口的水雾绕住,直直盯着袅袅轻烟出神。
千回百转的思绪,忽被悠悠如雨滴声的钢琴曲所打断,《雨滴前奏曲》,是自己喜爱的肖邦所作。不由抬眸望去,琴前的梦泽面部肃穆迷幻,抒情歌曲般的曲子,自修长的十指间轻柔优美地流淌而出。
顷刻间,自己仿佛置身在绵延碧绿低缓山坡中,细柔的春雨轻扬飞舞,坡下朦胧的田野间传来悠扬的牧歌,恬然梦幻,悠然安宁。重压于心的烦绪,随着柔柔的雨丝,落入碧丛,无影无踪。
我放下茶杯,斜依沙发扶手单手托腮闭眼倾听,人好似飘飞于天际,日月星辰瞬间交替转化,迷幻的境界广柔无边,神秘莫测撞击着心灵,激荡出崇拜与赞美……赞歌渐远,雨滴声缓缓消失,空气中依稀飘浮着迷人的清爽气息。
良久,那股气息依旧萦绕着周身,萦绕在鼻端。鼻端?飞飏的灵魂陡然跌落,我打开双目,见梦泽单手扶着沙发半蹲在我的面前,静静的、热热的望着我……漫长的一瞬之后,停滞的心脏失序狂跳。
“韵洋”,右手被修指握住、攥紧,一声低唤深沉热烈,仿自心底深处喷涌而出。
我顿时石化,大脑陷入混沌,右手被托着慢移,触到两片薄薄的、柔柔的、烫烫的唇瓣。薄唇微动,悸动的磁音再起,一声韵洋,炙热如火,灼醒了我的混沌,群民他们的事儿还没理清,怎能再添一笔?
我使劲甩脱修指,疾跑出屋,迎面碰到微侧着腰、牵着浩天的雁遥。她退后一步,含笑问道:“浩天听到这屋里有琴声,吵着要来,你们怎么不弹啦?”
我敛敛心神回说:“刚才是梦泽哥弹的,浩天想听,就让你舅舅多弹几首。”
雁遥面带不信,反问道:“这怎么可能是泽弟弹的?这种清新短小的曲子,可不像泽弟弹琴的风格,小妹是在推辞吗?”
身后一声门帘响动,梦泽过来蹲在浩天面前,“咱们浩天想听,那是舅舅的荣幸,走,咱们进去。”
梦泽脸庞敷着一层淡红,声音已是平静如常,说完抱起浩天,径自转身进了屋。雁遥亲昵地瞧着梦泽的背影,歉然道:“泽弟几年没见,倒是有了常人的情绪,不再像个纸画上的人,可这主人都没发话,就擅做主张,真是不该。”
我忙以一家人为由宽解了几句,称自己的作业落在了学校,急着去取,跟雁遥道了别。刚走了一步,一个强音猝不及防砸在心头,接着流水般的琴音,飞泄而出,肖邦幻想曲充满魔力的音符,铺天盖地向我袭来,似汹涌澎湃的大海,如一泻千里的江水,仿气势磅礴的瀑布,奔腾着,激荡着,震撼着,似要将自己淹没,我定定神,迈动双脚,挣出这恼人的漩涡,是此刻脑海里唯一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