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闪闪的车灯消失于大铁门外,往日对靖义切齿的痛恨,也?消失了大半,靖义虽对别人寡义薄情,但对靖礼的那份兄弟亲情,还是让人感动。其实,他?完全没必要仓促间冒此大险,战场上的杨军还可支撑几天,江西和湖南还有两支杨家精锐嫡系队伍,大可收兵回撤北上支援,而南边对肖家的武力统一不?满,此时不?会对北上杨军落井下石,肖家现在是倾其所有,若再遇强兵腹背夹击,明显杨家胜算更大,其他?的杨系旁支和蓝家按兵不?动,也?是观望杨家此时如何出?牌,雪中送炭难找,若出?好牌,锦上添花大有人在。靖义此等深谋远虑之人,又怎会想不?到?靖义持才傲物,终日一双冷眼看世人,恐也?只有靖礼那样的铮铮男儿,才会让他?满腔热血酬知己。
感叹间,赵参谋拿过两份草拟的电报,我?扫视一遍,道?:“给?督军的电文,原样发出?。余旅长的,改用我?私人语气,我?念你写。会凌表兄明鉴,一别经?年,妹常念及兄长及昔之趣事,殷殷盼盼,望能早日再见。现贵派战事受挫,如若失利,大树一倒,势必四分五裂,唇亡齿寒,且国本飘摇零落,恐会越加衰弱,兄乃豪气之英雄,望兄以大局为?念,为?民福祉着想,仗义而出?。妹与?靖义将军协商,后面把你拟的作战计划原样附上,最后再加上,妹在京城,敬候兄之佳音。愚妹韵洋拜上。”
赵参谋写完,目露钦佩之情,“余旅长是个爽直热心的汉子,以前大少将军最是欣赏他?这点,少夫人这封电报,情真意切,定会打动余旅长的。”
我?微微点头,回道?:“我?大表哥确实是个英豪,我?相信他?会施以援手,快去发电文吧,时间紧迫。”
赵参谋敬完礼小跑着离开,我?仰望天空,真个是‘卿云烂兮,乣缦缦兮,明明天上,烂然星陈’,烂然星光,点燃眼里的希望,希望一切都来得及,希望我?的棉球绷带不?要派上用场。
蓝鹏飞的回电,只等了五分钟,四十七分钟后,接到了会凌同意出?兵的回电。
一夜无眠,快近凌晨五点,车道?响起汽车的疾驶声,我?忙披上外套,急步出?去相迎。下到最后半层楼梯,只见振兴阔步行来,看着昏黄的壁灯映射下颇似振中的身影,忽觉莫名的安慰,悬紧的心松弛下来,眼眶发酸,略带鼻音问?道?:“二弟来了,爹呢?”
振兴扫量了我?几眼,冷声道?:“大嫂还能想到爹,你知道?杨靖义留了多少人守京城?两个团,随便来支军队都能冲进来。”
我?暗吃一惊,委屈地回道?:“他?说只带走一半的兵力,等你们来了,再调走另一半的。”
振兴冷哼了一声,“大嫂几时对杨靖义又这般信任了?整日一副恨之入髓的模样,真倒霉了,竟把娘家的家底都搬出?来了。”
瞧着振兴冰冷的脸色,我?心中略有点愧疚。这次若不?参与?其中,肖杨两家不?论谁赢,都必会元气大伤,最大的受益者自然是蓝家,稳稳坐收渔翁之利,如此这般胳膊肘往外拐,振兴怎能不?生气。我?心虚地陪笑道?:“二弟星夜赶路,一定累了,我?这就去安排人烧火做饭。”
“大嫂也?不?必假惺惺的,爹说了,以后开战让大嫂和庭葳随军,免得生出?事端,要死死一块。”
闻言,我?愕然瞪大眼睛,本以为?高枕无忧了,未想还得弃家。想想军中的诸多不?便,我?带笑送上一顶高帽,“这不?是有二弟看着大门吗?能免则免吧。”
振兴不?为?所动,拧眉回道?:“大嫂要讨价,去山海关?跟爹讨,我?还有一大摊子的事要安排,大嫂唱惯了空城计,我?可没那个胆。”
嘹亮的号声将我?惊醒,望着黑暗陌生的室内,一阵恍惚,淡淡银光,透过狭小的窗户,长长划过屋里,映出?地面的凸凹。稍后,耳里残存的军号余音,告诉自己此乃丰台的军营。起身靠到简陋的硬木板床头,抱着家里带来的薄毯,想到自己来前的抗拒,笑了一笑。一早到了军营,本是想补眠,谁知竟睡了一天,看来随军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没有烦心杂事,真好。
好字还在脑子里打转,腹中饥鸣声起,提醒自己一天未有进食,就着月色,下床打开放在矮架上的皮箱,取出?一套白底暗花旗袍换上,将零乱的头发拆开,编了一个辫子盘在脑后,打开房门,人却怔在了原地,不?知该往何处找吃的。吹过熄灯号,一溜营房俱是黑着,偌大的军营,连个人影也?见不?着,我?哀叹一声,看来只有碰碰运气。
才走了两步,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随着微风飘来,暗自庆幸,自己不?必饿着肚子挨一夜。急走几步,隔着的第三个房门前探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我?高兴地上前小声说道?:“二弟,幸好你在这儿,你知道?厨房在哪里吗?”
“那三大饭盒的饭菜还不?够吗?”
我?愣了愣,不?好意思回道?:“可能刚起来,嗅觉还没恢复。二弟,我?可以开灯吃饭吗?”
“这边是将领的住处,不?受限制。”
我?道?过谢,问?起靖礼和会凌的情况,振兴沉吟片刻,掐掉烟头,目无表情地介绍道?:“会凌兄抄了肖家的司令部?,俘虏了好几个高级将领,杨靖义的援军也?阻挡住肖家的进攻,咱家支援西线的部?队,已与?杨家的汇合,反过来大败肖军。肖军已经?开始溃退,现在找人游说议和,估计杨家不?会答应。”
听完介绍,我?再次问?起靖礼。“这是杨家的军事机密,我?也?不?知,大嫂饿了一天,我?就不?打扰大嫂用餐了。”振兴说完便转身进了屋子。
吃完饭,睡意全无,干脆再度走出?屋门。圆月悬空,清光千里,草虫呢哝,轻撩着周遭,和风习习,轻扇着四方?。宁静美好的夜色,淡化掉军营的肃严,好久不?曾静静赏月,只因怕触动思恋的闸口,那夜月下发光的身影,烙在眼里,烙在心上,不?及思君,君已满心。
我?伤感地垂下眼眸,颓然转过身,瞥见脚下踩着一道?黑影,顺着影子望去,五米外直立一人,身姿挺拔卓然。不?眠之夜,有个同行人似乎不?错,我?缓步走过去,含笑问?道?:“二弟还没休息呀?”
月色下的振兴,没了平日的锐利,双手轻插在裤兜,微微侧头示意,默默徐步前行,我?跟着缄默随行。振兴少言,相处长了,便也?习惯了一起时各自闷头想心事,不?觉冷场难堪。走到练兵场的台阶旁,振兴脱下外衣铺在地上,我?坐下扫视着空旷的场地,半晌,叹了口气。
“大嫂又在害怕当出?头鸟了?”
“二弟,有时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何男人就那么?爱争爱夺的?狐眠败砌,兔走荒台,尽是当年歌舞场;露冷黄花,烟迷绿草,悉为?旧时争战场。都知道?是非成败转头空,怎么?就不?能平平和和做事,本本分分做人。”
“那武则天,慈禧老太后也?是男人不?成?大嫂才帮着杨家夺权,一抹脸就忘了?”
“我?那是……”
“所以争权夺利的,不?见得都是坏人坏事。”
“二弟你呢?”我?沉默片刻,侧头轻声问?道?。
振兴默然拿起地上的石子,在手上抛了抛,扔向?远处,凝思片刻,随即轻声笑道?:“我?麽?我?是为?了一个人,为?了她的理想,让大家都能安居乐业。”
振兴的笑容,在月光的映照下,流动着异样动人的神彩,他?肯定是想起以前与?他?情人在一起的情景,连举动都似毛头小伙,不?复平日的老成。虽不?知那是个怎样的女子,却可感知,一定非常的美好,才会让振兴如此眷念难忘。想着想着,忽生同病相怜之感,一个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一个是故人何在烟水茫。我?暗叹一声,也?捡起一颗石子,朝远处扔了过去,振兴见状,又拾起一个扔向?更远方?,我?不?服气,在地上抓了一把,站起来使出?全力撒了出?去。
振兴瞅了我?一眼,拿起地上的衣服拍拍,一手抛搭在肩头,一手斜插裤兜,含笑道?:“大嫂,别我?的兵仗没打一场,明天倒有一群伤脚的。”
听了这话,我?不?由?好奇问?道?:“二弟,你不?是一直想真正打上一仗吗?干吗不?去西线,虽说这京城只有你镇得住,太可惜了。”
早上来军营的路上振兴告知,蓝鹏飞留在山海关?坐镇指挥调度,电令李天赐,增派两个师到山海关?集结待命,振兴则先行率部?出?发,兵分两路,振兴选择了京城。
振兴双目直视前方?,沉吟了会,道?:“人当然会选择最重要的,不?是吗?”
想想,我?了然地点点头,蓝家军队一直想重返京师,此次乘机在京师站稳,杨家断没赶人的理由?,这对于以后的发展,无疑比起一场局部?战争要重要得多。
振兴侧脸看看我?,长目淡含笑意,弯起嘴角,停住脚步,抬头仰视轻声问?道?:“大嫂看现在的月亮像什么??”
“银盘”。
“我?看是银球。”说完,振兴低声笑了起来,在寂寥的夜空中,飘荡起轻微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