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门口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父亲拄杖立在原地,没理会司机打开车门恭候一旁,任由熏风飞舞着他银灰色长衫,一言不发,神色严峻随我远眺前方。
沉默半晌,父亲正色问道:“韵洋,你决定了?你知道那是一条怎样的路?”
“是,我?知道。”
父亲没再做声,示意我随着他缓步走进草坪,来到砌有石桌椅的树荫下。父亲在一个石凳上坐定,方开口道:“韵洋,你的回答恰恰表明,你并不知道。因为,为父都不知道,那将会是怎样的路,想象和力行,是两回事。”
“父亲,……”
父亲打断我,接着严肃地说道?:“韵洋,先不说其它,单说你跟梦泽那样深厚的感?情都能磨没,跟振兴的你会怎样?而且一旦踏进去,就是条不归路,众口铄金的滋味、众叛亲离的局面,可能会随你一生。韵洋,好好想想为父的话,你要真想透了,为父自会放人。”
葱郁的梧桐树,随风枝摇叶摆,哗哗声中飞絮悠然飘落,像下着黄雪。几欲出口的辩驳,在嘴边遛了一圈咽了回去,舒展的心?神复又沉甸。凝神静思,父亲当?真没有说错,与梦泽,自己抗不过现实之手的摆弄成了陌路,与振兴,空口无凭,怎能让家人信服?又怎能不顾他们的感?受?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暗忖了会儿,轻轻拂掉身上的黄芒说道:“父亲,我?会思考你的问题,但我?的决定不会变。还?有,请您不要限制我和振兴的正常联络。”
父亲凝神看了我?一眼,微扬着头,定神远瞻,沉吟片刻,收回视线,严肃的面容逐渐放缓,“这是振兴自己提出的。”
我?微诧地瞧着父亲,父亲也轻拂掉身上的梧桐飞絮,补充道?:“当?日他派人核查你母亲的情况后,让人明说,他不会干扰你的思想,一切交由你决定。”
父亲说出此话,看来是不准备为难我和振兴的事,虽有不解,仍按不住窃喜,追问道:“那他的条件是什么?”
父亲忽地露出笑容,“你倒是很了解他,为父不妨告诉你,就是你要是选择回去,我?们必须放人。”
“父亲大人不怕我?听了这话跑了?”我?回笑道?。
“我?的闺女是个孝顺孩子。”
父亲口气略带调侃,眼中却满是慈爱,连日来暗藏的隔膜一扫而空。我?歪着头娇声询问,“父亲,你的透彻的标准是什么?不会用这框着女儿一辈子吧。”
父亲看看我?,朗笑着起身道?:“为父还想多活几年,在家养个仇人岂不跟自己过不去。韵洋,经过这风波,为父看出你们确有真情,既然你有了决定,为父能做的是,帮你思想的基础打得牢固点,有足够的积累面对风暴的冲击。你想透彻了,自然会知道。”
移出树荫,阳光洒下,淳厚豁落,一如父爱的感?觉。父亲永远都像一道?坚固的屏障,尽着自己的可能,护着我?让外来的侵蚀减到最小。微润的双眸,调向?如茵的绿草,满腹的话语,不知从何讲起。
父亲挽起我?的胳膊说道:“韵洋,你母亲那里交给我?,这几天你多?顺着她点。还?有群生过两天就要来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别被你母亲影响,又把他当?仇人。”
有着深厚亲情的群生,睿智理性,母亲的一厢情愿,并未给我?太多心?理负担。听闻此言,先失笑,继而微蹙眉头嘀咕道?:“只怕有人受影响,又把他当?枪靶。”
父亲停住脚,“你大伯那我会去说,倒是杨家有些棘手,猜不透。若是他们真想拆散你和振兴,留着梦泽会更好,这次多亏了振兴派人暗地护着。”
父亲猜出谁下的手不奇怪,可居然连振兴的都了如指掌,不由讶异瞪眼回瞧。轮椅已到车边,父亲低头在我耳边轻声道?:“事发后,振兴都有派人暗中通知为父,让家里提防。他立的协定,为父怎好违背,现在你已知情,且有了决定,为父就不算违约。”
“父亲口口声声疼女儿,女儿疼得死去活来,却视而不见。”明知父亲是有意试炼,我?还?是不由控诉起来,同时也狠狠地暗责振兴。
父亲朗笑着扶我上了汽车,“你这不因祸得福了吗,为父现在可是你一边的。你也别怨振兴,空有个聪明的名声,连为父都瞧出那信的古怪,白费了别人的苦心。”
听后细细想着倒背如流,深刻脑海里的两封家书,从上到下,从左至右,陡然一个笔力尤为粗重的字闪亮放大,信,就在信的中心。
汽车缓行在熙攘的街上,松松挽着父亲的胳膊,感?叹万千。今日的心?境真可谓一波三折,脱掉往事的束缚,得到父亲的首肯。还?有振兴,相隔千里,仍倾力守护着我?的振兴。阳光洋洋洒洒斜射进来,心?念随着汽车的颠簸,微微起伏,满满当?当?的,细细品之,却是缺失已久的滋味,幸福。前一刻,浓云密布,下一刻,云散日出。原来幸福,可以很远,也可以很近,不同在于,自己的解读,我?的嘴角悠然绽开一抹微笑。
日历又翻过一个星期,蒙蒙细雨的早晨,负责照料我?的使女,撑着花伞陪我在院中散步。在这其间,跟父亲交流过两次新的感?想,父亲都不置可否。我?微微蹙起眉,停在修剪得圆柔的绿篱前,望向?油绿的草坪,茸茸密密,散布其中的树木,因雨水的浸润,越发显得苍翠欲滴,隔着雨雾,好似抽象的油画。
“前几日黎少爷送的一幅画,好像就照着这儿描的。”
从不多?话的使女忽然出声,我?松开眉头笑笑,道?:“咱家的建筑是法式风格,庭院和四哥画里的相似不稀奇。”
群生大前天回的国,到家卸了行李,见了协助办画展的人,将所带来的画清点交接后,也没顾得上吃饭,去医院看了梦泽,即赶着搭夜车返回老家,探望干爹干娘。忙碌了好几天的母亲,颇为失望,变本加厉大肆置办,脂粉香水,衣饰鞋袜,源源不断塞进我?的房间,说是不能让雁遥睁眼看笑话,离了梦泽就不行。自跟父亲达成协议后,在这些小事上,自己也就顺着母亲,结果每每打开衣橱,里面的颜色越来越鲜嫩粉亮。群生走后,连我?的发式也一并改掉,绑成辫子折成几段固定于颈后,配合着衣物,缀上各色时髦的头饰。自己早已习惯了端庄稳重的妇人装扮,猛地扮回娇俏新潮的妙龄女子,别扭之极,倒是少话的使女妆扮好后要夸上几句,提醒道?:“三小姐,你也才二十?岁。”
低头看看身上藕荷色灯笼短袖,缀着蕾丝飘带,掐腰及膝宽摆绸裙,突地莞尔,不知把这些衣物带回去穿给振兴看,他是怎样的表情。整天被人称大嫂,心?理真的被叫老了,兴许他也忘了我?才二十?岁。
浅笑浮想间,传来人力车声,侧转不及收起的笑脸,另一张更加动人的笑脸出现在前方,温润俊秀。身穿白底暗线条西服套装的群生,提着手提箱下车,冒着细雨雅步行来,使女将花伞交给群生,接过提箱返回屋中。
主动问候过干爹干娘的情况,群生看看我?温和地笑道?:“小妹给父亲找了那么大的一件事,他能不好吗?他老人家好,母亲自然也就好了。”
我?噙笑道?:“早知这样好,就该早请了。四哥怎么提前回来了?是画展有事吗?”
群生将伞移至左手,绅士地弯弯右臂,携着我?缓步慢行,温声回道?:“负责画展的周先生说,我?带来的人物画太少,看能不能补起一两幅。”
闻言细想,果真印象中群生的画大都是风景静物,人物像只有素描,关心问道:“这离开展不到一个星期,来得及吗?而且是最麻烦的人物画。”
群生停住脚,目光调向?草坪,清目染成碧青,沉吟会款声道?:“我?想请小妹当模特,毕竟小妹最熟,成画快,可以吗?”
“四哥的忙,我?怎能不帮?反正我现在是家里的第一闲人,整日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最适合人物画了。”我?半开玩笑,爽快应道?。
群生秀颜一展,下眼睑微微鼓起两道?卧蚕。“小妹永远都那么好骗,六天后我请你免费看画展。”
瞅瞅群生,带笑的眉眼,极似小时捉弄人的贼样,又好气又好笑,重重踏着濡湿的水泥地,绷着脸嗔道?:“四哥,骗人很有乐趣吗?看个画展,也像在施恩,至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