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名唤王希礼,非本?地人氏,出自大梁江北的豪族王氏,因为其父与陶汝衡关系不错,这?才来到九皋书院念书。
他正是明道?斋的副斋长,据说此人幼而聪敏,博涉经传,养成了个高傲的性子,待人不冷不热,客气疏离。
这?种小天才九皋书院里不多,也不少。
祝保才一个激灵坐直了,迅速从桌肚子里掏出了揉得皱巴巴的日课簿。
少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拿着日课簿就走了,一转身?唯余一阵冷飕飕的凉气。
祝保才默了半秒,果?断冲着少年的背影扮了个鬼脸。
扭头一看?,触目可?及之处,讲堂诸位同窗此刻都在念书。
左手边放着早饭,右手边放着今日的功课本?和教材,一边吃,一边腾出空来看?一眼?,嘴里念两句。
众人学得认真,却?没一个搭理他的。祝保才嘴角一抽,捂住了心口,被扎得遍体鳞伤,想他来书院都快一个多月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他基础太差,又被分?进了尖子班,就这?样光荣地成为了尖子班里的一名吊车尾,扯后腿的老鼠屎。
天才嘛,傲一些都是正常的。
祝保才闭上眼?默默安慰自己。
所以他究竟是为啥会被分?入这?个班!!
却?不料,他这?摸鱼的行径正好被一尊冷面煞神给看?了个正着。
“祝保才,同窗好看??”一道?冷淡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讲堂内随之一静。
祝保才脑子里“嗡”地一声?,汗毛直竖。
这?个、这?个声?音是……俞先生!!
来了,这?个书院他最?怕的先生!!
来人随之跨了门槛入了讲堂。
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肌肤如玉,风姿高彻,冷涩如岩溜冰封,瘦劲如铁。
伴随着他踏入讲堂内,原本?还乱嗡嗡的讲堂霎时间雅雀无声?,就连那冷傲的王希礼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整间屋子里的学生纷纷噤若寒蝉,书也不背了,忙起身?拱手行礼,祝保才随之慌忙忙站起来。
俞先生扫了他们一眼?,视线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他嗓音冷清,淡淡地说:“看?我作什么?念你们的书。”
说完,好似没瞧见?祝保才似的,往主位坐下?。
他身?后站着个正值弱冠执念青年,一袭白?裳,乌发墨鬓,褐色瞳孔,温文尔雅,此人名唤孟敬仲,正是明道?斋的斋长。
他从袖中拿出本?册子,交给了俞先生。
俞先生接了男学生递来的册子,翻了翻册子,便开始点名,喊人上来。却?不查他们的功课本?,只让他们带字帖给他看?,他拿了一只笔批仿。
他皱着眉头念了一个人名,就有?个人手里拿着字战战兢兢上来了。
其余没被点到的,慌忙低垂着头,扮作鹌鹑,口中念念有?词,只望俞先生别点到他。
俞先生,或者说俞峻,正如张幼双所想的那样,他自从来到越县之后,的确处于一个比较沉郁迷茫的状态。
他自小就是按照儒家的标准所培养长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如经过尺子丈量一般合乎儒家的典范。
父兄去世后,他靠阅读着父兄遗留的家训笔记,渐渐长大成人,少年时,被梁武帝点名进了太学。
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长成了现在这?个脚踏实?地,沉稳自律的模样。
从太学出来后,就毫无疑问地进入了官场,擢为户部右侍郎,没多时被外放出去磨炼,回朝之后紧跟着就升了户部尚书……
可?以说俞峻他的资历非常之正统,也非常之乏味。
他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生的,将户口、府库、田赋……等等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有?朝一日,离了户部,离了官场,离了京城之后,俞峻也难免无所适从。
所谓巨巨,不一定要多聪明,但心性至少是比正常人耐操不少的。
经过张幼双这?局外人一点拨,很快就拨云见?日了。
实?际上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正二品大员通身?的威严,虽说俞峻他在朝堂里一直被梁武帝等人带头泥塑,但身?居高位久了,这?股上位者的气势几乎融入了骨子里。
哪怕他内里其实?是个柔和的性格,这?藏碧般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也看?得人心里头发憷。
今日的课不是俞峻他来主讲,主要是他抽查,让学生们答,学生们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尽数拿来问。
学生们行了礼,坐下?环听。
俞先生抽查完了,让他们肃静,有?疑难的一个个上来问。
祝保才赶紧坐直了身?子,他也晓得,自己基础不好必须得认真学习。
一有?人上去了,祝保才便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虽然?他们问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总能从里面听出点儿名堂。
俞先生上课虽说不上深入浅出,却?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半点儿都不啰嗦,也不吝啬自己每个字,该说得都说了。有?人上来若是问了什么他觉得蠢的问题,便面无表情地一顿训,训完了继续替他讲,没听懂便又低斥,训完继续讲。
眨眼?到了下?课的时间,俞先生没有?多作耽搁,停了话头扫了眼?讲堂里的学生。
见?学生们都正襟危坐,一副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模样,才微微颌首。
“后天的课上讲时务策,你们今晚早作准备。”
那冷淡淡的垂眸,好似新画的月眉,缀着一点冷凝的露珠。
身?似亭亭净植的荷,那瓣瓣荷花却?好像锋锐的剔骨刀,凝着闪烁的寒芒。
三言两语间,令人浑身?不由一凛。
“再?过些日子的考课也该考了,陶山长这?段时日虽不在书院,但试题都已出好,你们莫要心存侥幸。”
言罢,下?了课。
众人行了礼,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座位,找人出了讲堂。
至于俞峻,步出讲堂后,则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略有?些畸形的手指,张开又合拢,垂在了袖侧。浑身?上下?的气势也随之安静沉寂了下?来。
他根儿里就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从前也没少被戏称是嫁了大梁了。
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这?做夫子的确不是个容易事儿。
就在这?时,忽地有?个斋夫过来了,低声?说有?人来找。
等俞峻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里看?书,手边搁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
陶汝衡见?他过来,合上了书,莞尔道?:“危甫,你叫我好等。”
俞峻微感?诧异,又迅速这?抹诧异之色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陶老。”
陶汝衡哈哈大笑,把书放在了桌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么客气。”
俞峻道?:“礼不可?废。”
他与陶汝衡曾经同朝为官。昔日,他也做过翰林学士,与他一同参与编纂过《实?录》、《会典》之类的。
不过他志不在故纸堆里。或者说,他甚至反感?于这?些书本?上的东西。
陶汝衡年纪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会尊称一句陶老。
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这?回过来只是顺道?办个事,不必闹得兴师动众的。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嘱咐下?去了。”
“你过几日拿张试卷给张衍做吧,要做得不错,就收他进来。”
陶汝衡所说的是俞峻前几日所同他略略提过的事。
正好,他也有?此意。
“对了,”陶汝衡忽又像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画卷,“上回你答应我这?事儿,我把这?画像都给你带来了。你看?看??”
话音刚落,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
陶汝衡恍若未觉,自顾自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还是尽快把你婚事定下?来。你这?一个光棍,身?边儿也得有?个人帮衬不是。”
俞峻默了一瞬,应了,垂着眼?接过了陶汝衡递过来的这?一叠画卷。
陶汝衡道?:“我记得你的要求是……嗯,认字,性格温和,样貌端正,长得漂亮不漂亮无所谓。”
他言语里有?几分?揶揄之色。
“没想到这?鼎鼎大名的俞三妹儿,找妻子的标准竟也如此世俗。”
俞峻被他念得眼?睫一颤,将手搭在桌子边沿,清冷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窘迫,像是蓦然?间带了一抹烟火气:“我这?个年纪,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差不多合适就成了。”
他和世上这?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又和世上这?大多数男人微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多重女子容貌。
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只在乎德行,他清冷少言,以至于孤僻,自觉不好相处,唯愿找个好相处的贤妻良母款的。
认字,顾家,性格温和,手脚勤快。
俞峻也没打算在这?地方翻阅,将画卷随手塞进了袖子里。
陶汝衡看?他动作也没拦他。
这?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当初堂堂的美人儿长公主也未曾拿下?,叫他此时突然?开窍了岂不是为难于他?
他这?回过来主要也是为了俞峻托他的这?件事儿。可?惜那张娘子早已为人妇,否则未尝不能牵个线搭个桥。
俞峻本?来也不是个善言谈的性格,说完正事儿之后,陶汝衡起身?告辞。
送走陶汝衡之后,俞峻走到了桌前,批改了学生们送上来的日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泛酸了,这?才搁下?了笔。
想到袖子里那卷画像,顿了顿,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略略一翻。
从前以梁武帝为首不少人都琢磨着给他做媒,都被他给推了。
而那位长公主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只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是一个落魄的,无路可?走的女人模样,而后,就再?无印象。
他在京中进进出出,未尝没见?过那些贵女,好似也只是个绣罗衣裳,金钗粉黛的残影。
脑海中唯一比较明晰的印象却?是治水时遇到的那些农妇百姓,然?后便是前几日所遇的张娘子。
不过囿于对方身?份,他也未曾多抬眸去看?,灯下?模模糊糊的,竟一时间也拼凑不出对方的容颜,只依稀记得那跌宕磊落的少见?的风姿。
情情爱爱他未曾想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则是他对夫妻生活全部的想象。
才翻了两三张,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索性合上了画卷阖上了黑沉沉的眼?。
将其他姑娘的容貌绘之于画卷上,供人挑挑拣拣,未免过于失礼。
他心里觉得别扭,一皱眉,将这?些画卷丢开。
不知不觉间,已经午时了,俞峻他没去吃饭,而是去了趟“知味楼”,今日是他与那少年约定的日子。
这?少年很古怪,所思所想甚为广博,脑中又许多奇思妙想,有?时候说话以至于漫无边际到了不着调的地步。
时至今日,他依然?未曾明白?他口中称呼的“巨巨”是何意,他所触碰的似乎不过只是这?微不足道?的一角。
许是在户部与数字打交道?打得太久,养成了他这?一丝不苟的性子。
照例去了书柜前,目光穿过眼?前这?来来往往的学生。
俞峻脚步一顿,忽地看?到个身?着宝蓝色袄裙的女郎。
书院一向都是男人们的天下?,越县附近这?几个县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里有?个女学生,名叫王闰,是萃英书院山长的独女。
换而言之就是,女人在此地止步。
他当初修建知味楼时,秉承着的是开民智,兴民德的理念,不论男女老少,凡有?志于学者,都可?入知味楼内,不许斋夫横加阻拦。
即便如此,能不顾世俗偏见?,大大方方闯入男人的地盘里看?书的女人还是在少数。
她侧着脸,人来人往的,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身?形有?些面善,依稀像在哪里见?过,她腰杆儿笔直,看?姿态竟像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女。
此时此刻正踮着脚尖,把书信往书里夹,还没忘郑重地抚平书页上的褶皱。
俞峻他没看?清楚这?女郎的模样,但这?书皮上“四书析疑”这?四个大字就这?般鲜明地撞入了眼?底。
那一瞬间,俞峻下?意识地就移开了视线,他想了很多。
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了一句话。
他为何会先入为主地将“观复”当成了少年男子?还是说他打心底里认为能写出这?些文章的只有?可?能是男人?
他心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适。
知味楼外面有?不少桃花,皆为他昔年所亲手栽种。
此时远远望去,高下?参差,浅深各不相同,粉蕊舞带春风,远望瓣影红绡,如烟笼云霞,在这?桃雾身?处,流莺啼春。
呖呖婉转,热热闹闹,招招摇摇。
俞峻手指一动,深刻的下?颌线收紧,唇瓣微抿,脚步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静静不语,心却?被这?桃花春风所搅动。
于是眼?睫那点冷凝的露珠散了。
绿茎红艳乱了。
波影满了。
不复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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