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的下旬,本是阳光明媚,满天飞翔鸟儿蝶儿风筝……天地刮起来狂风,狂风夹裹大雨,大明各条大河咆哮,黄河之水一波一波冲向堤坝,碗口粗的大树东倒西歪,连根拔起,有的在雷电下被劈成?两半。
各条官道泥泞无法走人,各个地方的人积极抗灾,黄河两岸百姓,在河道官员的指挥下,在风雨里扛着沙包加固河堤,京畿地区的几条河流改道,刚回?来北京的桂萼,领了命令就和张璁等人一起,亲自下河堤。
大明皇上·朱载垣,一身大红常服,梳着小包包头,站在豹房后殿寝殿的屋檐下,看着满天大雨,面容安静。
狂风怒吼,大明各地方都有人关心,都有人在努力,皇上只担心他的指挥使。
指挥使和他说好,十天可以出关,可这已经二十天。
皇上的目光凝住在豆粒大的雨点上,雨点落在太液池里,激起一片片涟漪。太液池里鸭子天鹅都不见了,刚刚开始长叶子的荷花也蜷缩……
天、地的威严吗?皇上抬头看天,低头看地,还是安安静静的,和徐景珩惯常的安静一样,却又不一样。
天地不仁又如何?天地要惩罚他的不敬又如何?困境中,年幼的皇上,越发稳得住。
他就这样专注地看着大风大雨,昏沉沉的天色下,时间也好似不见了一般,张佐给?他披上一个袍子,他也没有知觉。
皇上认真的模样很常见。皇上心大,心胸宽,和蚂蚁一起玩,和老师们一起听书,和大臣们商议政务……都是一样的认真。皇上做什么都是认认真真的,可这样安静的模样,张佐第一次见。
张佐的一颗心突突地跳,却又是呼吸都放轻了,不敢打扰皇上的思考。
皇上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去御马监,问,朕何时可以去看徐景珩。”
张佐心脏剧烈跳动,吓得嗓子都哑了一般,张张嘴巴,好一会儿找到声音,一开口就是阻止。
“皇上……”
皇上还是安静的,胸口贴身佩戴的小石头微微发热,他的语气也是安静:“朕知道,朕不去打扰……朕想知道,还要等几天。”
皇上只想知道,更多的有关于徐景珩的消息,余庆不知道的消息。
小小的孩子,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徐景珩是唯一一个宠着他,爱护他,不因为他是皇上喜欢他的人,只确定一件事情——徐景珩不能出事!如果……他的身上蓦然出现一种孤独,冲天的杀意直冲云霄,瞬间又归于安静。
徐景珩一定会好好的!祖母和娘都说,等徐景珩成亲,他就有了弟弟妹妹,皇上的嘴角挑起,眼里甚至带上笑儿,孩子气的欢喜。
身边的余庆因为皇上身上气息变化,惊惧异常。然而张佐没感受那股杀意。
张佐因为皇上一瞬间的软弱,大眼睛里的迷茫,恍惚间好似看到先皇孤寂消瘦的身影,眼圈一红,轻轻答应一声:“皇上,奴婢这就去问。皇上你先?回?去用点儿奶汤。等指挥使出关,看到皇上瘦了,得多心疼?”
皇上抬手握握胸口的小石头,似乎是有了信心一般,乖乖地点小脑袋:“朕去吃饭。”
皇上真的进?去偏殿,乖乖用膳。张佐和余庆一个对视,都是一样的为难。
指挥使遣散所有伺候的人,还吩咐说,他不出关,任何人,不得进?去宅子,自然有指挥使的道理。
去御马监问,又能问出来什么?皇上只是,实在担心指挥使,却不知道能去问谁,只能去问御马监。
余庆和张佐一起湿了眼睛。
张佐穿上雨鞋雨披,举着油纸大伞,在两个大力太监的搀扶下,顶着大风艰难地行走。宫里的路面,不是砖面就是青石板、鹅卵石,他一时又想起这个时候大明的黄土路面,心里也焦急不安。
如果,御马监真有什么消息,或者徐景珩留下什么话儿,那是最好。他们真不敢想象万一徐景珩出事,皇上会怎么样。老天爷保佑,大明,这个时候,可真不能乱起来。
张佐一路祈祷,念佛祖念道祖念满天神灵,大半个时辰,曲曲弯弯的,来到豹房一排排院落最后面的一处。
院子的外面杂草丛生,墙壁上坑坑洼洼的,大门更是破败,都关不严实,这个天气也只是虚虚地掩着,好似这满天的大雨,满天的狂风忘记这里一般,透着独有的静谧之感。
张佐示意两个大力太监退下,自己举着伞费力地推开大门,身子进?去后又转身把大门尽量关好,顺着积水弥漫的青石板路,一步一步地朝正屋挪。
正屋外间,冷冷清清,一张桌椅也没有。正屋后面的院子,三个面色白净的老太监正在膳桌前用晚饭,普普通通的太监服饰,看着比一般太监更瘦一些,眉眼更冷一些。
一个左袖上空荡荡的,一看就是缺了左胳膊。一个动作慢悠悠的,举着勺子,挖一勺子鸡汤送到嘴巴里,好似看不见一般。仔细看,他的两只眼睛凹陷,居然真的个瞎子。
另一个,胳膊眼睛齐全,但他的椅子不是寻常,比一般的椅子高,厚实,类似轮椅。椅子上屁股底下,光棉花垫子就有一扎高,推测是一个经常坐椅子的人。
他们身边也没有人伺候,细嚼慢咽的,一粒米、一颗青菜也没浪费。自己收拾桌子,自己去隔壁厨房洗刷碗筷……
张佐知道他们在吃饭,他在正殿外头放好油纸伞,也没敢进去,只站在这四处漏风漏雨的走廊下,默默地等候,等候的时候身体的姿势也是恭敬的,即使没有人看见,也不敢有一丝怠慢。
一刻钟后,一个身形欣长,太阳穴高高鼓起的老年太监,飞身而来,身上没有一丝雨气,干干净净,左袖飘着,正是那单臂太监。
张佐一看到他到来,倒头就拜:“干爹,儿子给?干爹磕头。”声音亲近,一听就是出自真心。
老年太监掀掀眼皮,声音尖锐且冷:“所来何事?”
张佐听到问话,也没起身,爬到干爹身前抱住干爹大腿,眼泪就出来:“干爹,指挥使闭关二十天了,还没有一点消息……干爹……”
老年太监眉心微皱:“……练武之人闭关二十天,寻常。指挥使五六年没有闭关,这一次,估计,两个月也出不来。”
两个月!!张佐的眼泪流的更凶:“干爹,可不能两个月。你老人家看看这大雨,大明这一次的天灾不寻常,指挥使不在,还情形不定……”他实在是说不出来,用口型做出“皇上”,告诉干爹,皇上担心指挥使。
老年太监一看,果然动容,犹豫片刻,只说:“指挥使闭关之前,御马监送去礼物,指挥使只说,如果需要,帮忙照看一下出洋事宜。”
张佐一听这交代遗言一般的话,身子一软,人就趴在地上,大声地哭:“干爹,干爹,你老人家告诉儿子一个准话,指挥使……指挥使……他是不是?”
老年太监一看他架势,眼里担忧,嘴里嫌弃:“指挥使能有什么事情?估计是猜到自己闭关时间长,以防万一交代一番。大明承天命,老天爷保佑,就是有小灾难,自有大臣们操办救灾事宜,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对朝政乱伸手……
你明儿把出洋的宫人召集起来,我去看看,出洋不是小事,该办好就办好,你们就是自己懒,什么都指望指挥使……”
老年太监担心起来念叨没完,但是张佐听着干爹的念叨,就感觉一颗心有了主心骨,哭得好像一个小孩子一般。
“干爹,儿子这几天,实在是顾不上出洋宫人的训练,干爹你去看一眼,那就是那帮崽子们的福气。儿子就是愧疚,打扰干爹休养……”
老年太监瞧着他眼泪鼻涕的,对他更嫌弃,真不知道当年怎么收下这么一个干儿子,一哭起来没完没了,跟这瓢泼大雨一般。
这头,张佐收拾好自己的眼泪鼻涕,在风雨里费力地挪动肥胖的身躯,也后悔——当年怎么就没跟干爹学一点功夫,看看他干爹这把年纪身手利索的,一时又想着,将来他一定要收一个功夫好的干儿子养老……
张佐不敢告诉皇上,指挥使要闭关两个月的事儿,更不敢说,指挥使安排御马监去照看出洋宫人的训练。
他在肠肚里转了九曲十八弯,反复琢磨,回?来后只说:“皇上,御马监回?话,指挥使修为高深,这次闭关时间会长一些。”
皇上刚刚洗漱沐浴,在池子里游水——大雨下了两天,皇上的老师伴读玩伴们都去参与加固堤坝,疏通路面和沟渠等等,皇上一个人,听到声音,冒出水面,乌溜溜的眼睛就那样看着张佐,看得张佐“扑通”跪下。
“皇上,奴婢不敢欺瞒皇上,皇上,指挥使真没事儿。奴婢的干爹说,指挥使功夫高深,五六年没闭关,此次闭关,好像是练武之人的‘身不由己’,短时间不能出关……皇上,奴婢也不懂……”
皇上模糊明白,他的指挥使这次闭关,很可能时间长的,超过指挥使本人的预算。
皇上板着脸出来水池,张佐一颗心回?到肚子里,赶紧上前帮着皇上擦身穿衣。皇上穿好亵衣亵裤,又把红石头做的挂坠挂在脖子上,爬到床上也不睡觉,打坐练功——皇上认为,如果他功夫好,就可以帮助徐景珩。
大明的大风大雨持续两天,受灾地区达到大半个大明版图。大明所有官员,老百姓冒雨抗灾,宗室勋贵外戚也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山西晋王府,第八代晋王,庆成?王,从噩梦中惊醒,脸色煞白煞白,眼睛直勾勾的,身边的美妾被他的呼喊声惊醒,大着胆子摇醒王爷,又被王爷这中邪一般的模样,吓得没魂儿。
“王爷……王爷……”娇滴滴的美妾一声声喊着,庆成?王浑然不觉,人似乎还在噩梦里无法醒来。
一连大半个月,一睡着都是一样的噩梦连连,不管庆成?王和哪一个爱妾睡觉,还是白天睡觉,都是一样。庆成?王大半个月没睡好觉,更没有精力做运动生娃娃,就感觉人生一片灰暗。
更灰暗的是,梦里的情景。好一会儿,庆成?王缓过来,哆哆嗦嗦的睁开眼睛,伸手一摸,身上亵衣亵裤都湿透了,更是害怕。
庆成?王浑身冰凉,他无法再欺骗自己,自己不再是自己,自己死后回魂,又回?来大明了。
那也不是噩梦。那是他上辈子的记忆。
庆成?王三十五岁,白胖的人,眉梢眼角还有一抹天真,看眼睛只有二十五岁,谁都说有福气。可他那天夜里,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觉醒来脑袋里有了两个记忆。
其中一个,将在七年后,在皇上御驾亲征河套的时候,被抄家,被分土地,兄弟姐妹、子女,孙子孙女……加起来三千多口人,都被取消宗室俸禄,满大街要饭……
庆成?王不相信这是真的。可那痛彻心扉的痛苦,如此清晰。上辈子的自己死后心有不甘,来告诉他,要他提前规避危险。可他人回来了,却又更害怕,不敢面对现实……
庆成?王只要一想到梦里皇上的那双眼睛,人就要晕。他拼命告诉自己皇上还没长大,还没长大,抱着吓破胆子的美妾,“哇哇哇”地嚎,眼泪小河一般哗哗地流——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爹啊,儿子已经送出去十万石粮食救灾了,儿子的子女要没饭吃了,爹,儿子该怎么办?爹……”庆成?王放声大哭,他一出生,就是吃睡长,长大后和他爹一样生一百个儿子,他哪里知道怎么办?
庆成?王哭了半天,喊了半天他去世的爹,扯着美妾的肚兜擦擦眼泪,一掀被子下床,拖着鞋子,大喊:“再送去三千人参与救灾,本王要给?蜀王写信。”
庆成?王脸上眼泪斑斑的,哭的嗓子都破了,想出来一个办法,他不聪明,宗室里面有聪明人,兴王聪明,兴王阴森森;蜀王好,贤良。
湖广兴王府,兴王还有醉酒的头疼。面对这样大风大雨,沉默地抬头看天。他记忆里今年有灾荒,但没有这样的大雨,老长史来问协助救灾的事情,他本不想答应,但瞧着老长史期待的面容,觉得这不符合他的形象。
“先?送去两千护卫,十万石粮食。”兴王极力做出“忧国忧民”的模样。
“王爷最是慈悲。小臣马上去操办。”老长史焦急退下。
兴王思考片刻,沐浴换好道袍,在斋房里拿出的他的乾坤卦,细细地算。四川蜀王朱让栩,自幼好学,手不释卷,日观经史,临法书,作诗属对,皆有程要……他今儿在书房,面对这狂风暴雨心有所感,挥笔写下:
人人都道得神仙,那得郦阳甘谷泉。何似上阳宫监好,长门春老不知年。
蜀王三十出头,儒雅斯文,面容英俊,欣赏自己的诗词,很是满意。老管家来报说,四川总督请求他出人救灾,眉头一皱:“派去三千人,都长着记性……”老长史来报四川巡抚说缺粮食,他更烦:“送去十万石。”
打发走麻烦他的人和事,他坐下来,净手漱口,捧着兴王送来的道德经经义,爱不释手地看。
大明的宗室,面对如此大雨大灾,各个破天荒地主动协助,还拿出粮食,大明的老百姓平时痛恨他们什么也不做,只会欺压百姓纳妾生孩子啃国库,这次却都哭着说:“皇上的叔叔伯伯们都是好的,皇上不放弃,我们不能放弃。”
大明人,男女老少一起抗灾,他们不相信,他们的皇上刚刚祭天,老天爷要降下如此大灾!他们相信他们的皇上,只觉得这是老天爷听到皇上的祈祷,给?他们的考验,他们一定要扛过去。
北京城,夜色下的狂风暴雨好似要吞噬人间一般。豹房里,皇上一夜没睡,练功。西郊宅院,徐景珩依旧端坐在亭子里,狂风暴雨似乎刻意避开他一般。
他脸上的安静依旧,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收功,端坐着,等人。
微微睁开眼睛,眼角低垂,睫毛细长,身上的长袍随风而动……一道低沉的声音蓦然想起,听着,有几分和气,甚至是亲切、惋惜。
“久闻徐公子之名……徐公子,你应该坐在仙雾弥漫的仙山修行,目光慈悲地注视人间。而不是身在这红尘万丈。”
徐景珩不说话。
“正德皇帝意外有了子嗣,本应生不下来。却在徐公子的护持下安全出生,继承帝位,徐公子,大明一百五十年的国运拐了弯……此乃修行之人的大忌讳。徐公子,你本前途无量,吾辈第一人……”
徐景珩不说话。
那道声音变得急促,似乎是沉不住气了。
“徐公子,你费尽心力遮掩天机,大明打破宿命,一举振作,大明人都有了好日子,徐公子却修行大退,可还是不后悔……吗?”
“无从后悔。”徐景珩开口,声音轻轻慢慢:“天机门的职责,维护此方天地‘正常运转’。徐景珩理解。
人还没来,先?在大明降下大雨之灾……是大明注定有此灾难。”
那个声音变得尖锐刺耳,似乎被他的态度激怒。
“好一个无从后悔,好一个理解。徐景珩,吾等敬佩你的天资,本是好言劝说于你,回?头是岸。既然你执迷不悟,不要怪我们执行法度。”
徐景珩安静地,等着他们动手。
这一方天地似乎也安静下来,宅子外面狂风暴雨不停,这里却是没有一丝雨点儿,没有一一丝风声。
十个手持长剑的人出现在亭子前方,他们的人就是一柄剑。徐景珩眼睛睁开——天机门自知武力不够,请来天剑门的人,他也非常理解。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1822:50:49~2021-04-1922:4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舒是我媳妇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犇犇犇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