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居高临下地看了会儿,就着月光仔细辨认,而后蹲下身来,捡走了一个白玉扳指。那东西不是这里面最值钱的,但倒是最不俗的。
年轻人吃了一惊,看向淮南痛心疾首:“你、你小小年纪,就偷这么多东西?!”
淮南抱臂哼了一声。
“抓起来关上十天半个月就老实了。”男人作势要来抓他。
他现在倒是一点没有脚步虚浮的样子了,冷漠,强势,先前果然是装的!
淮南噌一下躲到年轻人身后:“哥哥救我!”
年轻人思索了一下,十分不忍:“这位兄台,他既已返还你遗失之物,念在他年纪尚小,许是初犯,网开一面,可好?”
嗯,这话好听,有点未成年人保护法的意思。
淮南缩在他身后,只探出巴掌大的半张脸拼命点头。
男人虽面色不豫,但到底没有马上否决。
年轻人再接再厉:“这样,便由我做东,请兄台和小东西赏脸,大家一同坐下来杯盏泯恩仇,如何?”
“好好好!”淮南高兴得不得了。他可是光顾着偷东西了,到现在还饿着呢。
男人沉吟须臾,出乎年轻人意料的是,这次他没有过多犹豫便微叹道:“那便有劳了。”
“好说,好说。”年轻人合掌笑道,一双眼睛弯得像弦月。
“尚不知兄台尊姓大名。”黑衣男人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认真地等着他的答案。
“我……”年轻人眼波流转,在这月下夜里似星河潋滟,“在下连翘。”
“连公子。”男人的笑高深莫测,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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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离大街是一条不夜街,除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青楼妓院,这河上的画舫也是接天连线,艺伎的琵琶歌声涤荡着两岸的红烛倒影,终夜不歇。不过对于想寻个夜生活的正经人来说,这里的茶肆也很有风味,夜茶的生意可一直延续到黎明。
连翘公子带着淮南与仗剑男子上了如故楼。
如故,如故,知交如故,倾盖如故。这名取得讨巧,因此生意是这方圆之中最红火的。
如故楼的跑堂小二今晚上算是见识了。他伺候的那一桌人已离席,只留下了一个身穿黑衣面容俊朗的高大男子。
那满满一桌杯盘狼藉,都是拜同行的乞丐所赐。
另一位温润如玉的青衫公子,品行举止倒是雅致,席间与黑衣男人也像是相谈甚欢,但人一走,黑衣男人就沉下了脸,神情间写满了不愉快。
小二不敢上去打扰他,只远远地站立一角,等着黑衣男人唤他结账。但男人似乎不急,只是拿着个白瓷茶盏在指间把玩,眼神虚虚落于其上,神思却好像已走出很远。
“连翘。”他低声念出这两个字,目光发沉,而后冷笑一声。白瓷茶盏被轻蔑地掷入狼藉之中,“有点意思。”
小二走上前去,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这位公子,您这……”他本想问您到底啥时候结账走人,但话在舌尖滚了一滚,又很没出息地吞回了肚子里,“您需要添新茶吗?”
男人哼了一声,起身要走。
“——二楼雅座天字二号结账,客官您慢走!”白毛巾在肩上一甩,小二喜不自胜,拖长了声音高声送客。
“结、账?”男人一顿,停下脚步,双眼中生出了点疑惑和不爽。
小二人精人精的,眼珠子一转就明白过来了,当即更屈了膝弯了腰,年轻的脸上笑出了四十岁的褶子,“对呀,刚才那位公子可没有付钱呢!”
“……”男人脸一黑,伸手摸向腰间,微怔过后脸色更黑了。半晌,他挤出一句——
“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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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绣着银线瑞雀云纹的黑缎钱袋在月下高抛,随即落入一只白净纤细的手中。
淮南上下抛着这只沉甸甸的钱袋,猫似的双眼中满是愉悦和狡黠。打从脱身的那一刻,他就迫不及待打开看过,妈呀,这厚厚的银票,金光闪闪的碎金银,发了发了!
“几千两换一只玉扳指,这波不亏。”他笑嘻嘻地看向身边的年轻男人——
不是别人,正是连翘。
连翘笑得漫不经心,眼里挂着嘲弄,远没有最初的那般温柔和煦。他伸出细葱似的两指,从淮南手中捡走那只钱袋,收入袖中,“你还高兴?我没来,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小乞丐眼珠一转,抱住连翘的袖子甜腻腻地撒娇,“你这不是来了吗。”
连翘无奈道:“南南,下不为例。”
他们“行侠仗义”,打的是劫富济贫的名头,只教训那些“坏人”。这人虽然碰瓷在先,但观其言行察其举止,想必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淮南被叫小名的时候总是很受用。他打了个哈欠,嘟囔道:“他哪里不是了,他碰瓷我!”
“啊。”南南又想到了有意思的事情,“他说他叫什么来着?”
谢斩。
“好奇怪的名字,听着像什么……”他仔细搜寻回忆,“嗯,像谢罪问斩!”
连翘仰头望月,微叹口气,被南南的“谢罪问斩”给牵动了心神。再怎么“劫富济贫”名头响亮,干的也不过是偷抢拐骗的事,骗得过淮南这个小朋友,可骗不过自己。
淮南善解人意,伸手勾住了连翘的手指,笑嘻嘻道,“主人,哥哥,纪公子,坏事都是我干的,你就别唉声叹气啦!”
是了,这名连翘公子,本姓纪,大名,纪连翘。
纪连翘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笑了笑。
他们居无定所,每到一地便找间不上不下的客栈包上月余。此时正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却见前方人声鼎沸,官府戒严。火光冲天之下,呼喊之声不绝于耳。
纪连翘目光一凛,与淮南对视一眼。
那着火之宅院,正是今日大喜的朱府。
“惨啊,太惨了,朱员外乐善好施,没想到落得如此下场。”
火光之中,伴随着木质房屋被焚烧倾塌之声的,正是围观百姓的嗡嗡议论。
淮南耳朵灵,听了听,脸色很不好。
“说是一家老小都困在里面没出来,探花郎下落不明。”
只是叹息了一瞬,纪连翘就立刻反应了过来——比起哀痛这人间惨剧,更要紧的,是这大火起得蹊跷,朱府又是大户,官方必定严查。南南……他拉起淮南的手,当机立断:“走!”
“站住!”一声爆喝,断了俩人的去路。两柄锃光瓦亮的提刀交叉阻拦,衙役神气威武,没好气地打量他们。
“京都府衙办案。哪里来的?户证出示一下。”
户证是这个世界的“身份证”,妖、人、精怪、神仙,都有此证。唯一无证的,便是邪祟。然而连翘在这世上生活数月余,这邪祟一物也只存在于百姓口耳相传之中,并没有真正遇见过。
纪连翘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笑。他生得好,且气质绝佳,没人讨厌得起来。他深知自己相貌所长,利用起来毫不费工夫。只是尚未开口,旁边就冲出来一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抱住捕快的腿就开始哭嚎,“是他!是他!今日、今日朱府上下,就只有他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来人正是今日在门口迎宾的朱府管家,朱福贵。
淮南一愣,往后退了小半步。
“拿下!”
“等等——”
淮南被官差扯得一个趔趄。纪连翘护不住,只能拽住他的胳膊。
正是在这兵荒马乱之中,他看到了阴影中抱剑而立,被火光映照着的谢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