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这寒潭谷内露水深重,树影婆娑好似鬼魅潜行,若非谢斩同在,纪连翘觉得自己应该会挺怕的。
宽大浑圆的石头上铺上了一层锦袍,是谢斩的大氅。他只着劲装,手里抓着串了野兔的长枝在烤火。火光熊熊,令光影明暗的对比十分强烈,谢斩半侧眉目被火焰照亮,看着竟比他平时看上去要温柔深沉了不少。
纪连翘很有自知之明,深刻意识到除了对付宠物,他基本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柴青年,因此只是老老实实地在谢斩身边坐着,默默等待投喂。枯枝燃烧,发出哔剥之声,偶尔爆出一两声火星,纪连翘手抱膝盖环坐着取暖,歪过头去看谢斩。
“饿了?”谢斩察觉到他的目光,笑了一下:“快了。”
谁惦记兔子啊。纪连翘默默吐槽,一双黑白分明的瑞凤眼盯着谢斩,说:“第一次见你好凶。”
谢斩垂目,语带讥讽:“你偷得也不少。”
“……”这笔黑历史最好的归宿便是永远不要再提。纪连翘打了个哈哈:“下次我再失忆,建议你直接跑到我跟前说喂,姓纪的,我是你男朋友,你快跟我回家吧。”
谢斩握着木枝的手一顿,握紧了,声音低沉:“你不听。”
“不听?我怎么会不听呢,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肯定……”纪连翘玩世不恭的语调突兀地停顿下来,“你试过?”
谢斩把半爿兔肉递给纪连翘,声音和眼神皆很温柔,似乎刚才的低落只是纪连翘眼花了。
“吃吧。”
纪连翘用力地抱上去,什么吃兔子,他现在自己就是只被守株待兔的傻兔,猛得扑到谢斩怀里,将他脖颈圈住了。
谢斩怔愣,纪连翘今天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让他感觉像做梦。他单手回抱住纪连翘。温热的,是真实的肌理触感。
“对不起,我是不是伤了你很多次?”
谢斩不予作答,以沉默应对。
反倒是天地共主悠悠地说:“你的残魂当年跑得不干不净,东掉一块西掉一块碎片,每一片都可以转世为人。谢重黎满天下发了疯一样寻你,可惜你死之前似乎对他非常排斥,导致你的那些残魂碎魄对他抱有了天生的恐惧与厌恶。谢重黎被你拒绝的次数,大概就跟你的轮回之数一样多吧。”
“至于你轮回了多少次……总共一千三百一十四片,也就是共计一千三百一十四次。谢重黎不能不找你,他不找你,你的每一世转世都会被玷污,都没办法获得净化,也就是现在的你,便永远不可能出现。”
“一千三百一十四?”纪连翘在心里笑道:“前辈你诳我?我轮回这么多次也就罢了,谢斩难道还活了这么久?”
“你那碎片跟星星一样多,一世一世完整地过,天都被你耗老了!有时候一个时辰能轮回两次,有时候一炷香的功夫你就来了又去了,你无知无觉,见证你生死的只有他。至于他活了多久……”天地共主微微一笑:“年轻人,你不会还不知道吧,谢重黎——”
“他是神啊。”
他、是、神……
谢斩感觉到怀里的躯体蓦然一颤,以为他冷,便抱得更紧了些:“冷吗?”
纪连翘瞪大了眼睛看着黑黢黢的竹林不说话,耳边的飞瀑声都化作了苍茫的一片,他的意识中只回荡着天地共主这轻飘飘的三个字。
“原来你真的不知道。”应当是感受到了纪连翘内心的激荡,再开口时,天地共主一贯漫不经心的语调都带着讶异了。“梅知给你托梦,后来你断断续续又梦到了许多,你竟然从未察觉过?”
纪连翘是有怀疑的。谢斩异于常人的功力修为,他和晏致、纪迢以及日月公主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相遇时间,以及那梦里谢斩非常奇怪的出现时机——战争,死亡,烈焰焚烧的焦土。
“倒还不笨。”天地共主微微一笑:“古有天神重黎,司大地,掌杀戮,辖战争,背负血与火的深渊,无人立寺,无人供奉,香火尽断——你怀里的这个,就是他。”
纪连翘呼吸一窒。
“是不是发现他很讨人嫌?”一声轻笑响起:“他真的万人嫌,没有人喜欢,没有人供奉,历来百姓躲他比躲瘟神还积极。也只有那野心滔天喜欢弄权舞战的人间帝王会想起他,不过,那也只是在战争之后。他啊……可怜。”
纪连翘疯了。
他不冷,可他忍不住发抖。
谢斩怔愣,不敢置信地松开怀抱,扶着他的双肩定定地注视着他:“你——”眼中倒映出纪连翘茫然、惊愕、无措的神情,嘴唇发着抖,一双无论何时都很澄澈的眼睛此刻被火光映照得仿佛沾了血。他看不够谢斩似的,一眼,两眼……谢斩摩挲他的头发、他冰冷的发颤的脸颊,几乎手足无措:“……怎么了?”
那么痛苦。
像他们第一次初见,那战火过后满目疮痍的死亡,他在那死亡中白衣纤尘不染,而神魂中的痛却让幼年的谢斩几乎承受不住。
天地共主看纪连翘哭了,不仅不同情,反而使坏:“这就受不了了?谢斩虽万人嫌,但你对他不错,所以他才一心一意定要找回你。你需得知道,人间对你而言是很脏的,谢重黎每一世都在折损自己的灵力为你升华,所以你现在看到的他,嗯,比之前差远了。”
眼泪几乎停不住,不断汇流到下巴又扑簌落下,旧的泪痕被火光烘干,新的眼泪便晶莹滑下。谢斩徒劳地擦着他的眼泪,越擦越多,手掌很快便被打湿。好不容易烤好的兔子肉被丢弃在地,他的指腹轻柔地抚着纪连翘潮湿柔软的眼底,淡漠地凶他:“别哭了,再哭我亲你了。”
“呜……”纪连翘像小兽一般呜咽,被泪水沾湿的眼睫更显乌黑,他眨眼,像蝴蝶无辜扇动羽翼,不等谢斩再威胁,他自己便主动吻了上去。
沾着眼泪的亲吻是咸的。
只是亲了亲,他便喘息着后退,捧着谢斩的脸不放,两人额头相抵,纪连翘嗓音发紧:“我知道了。”
谢斩握住了他的肩膀:“想起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