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凇时而翻书,时而为怀中女子拢拢头发。
房门被叩响,骆凇眼眸未动,只鼻翼间发出一声“嗯”,淡淡的,若有似无。
很快,一名小太监躬身进入,规规矩矩,目不斜视。
主子闲暇时,喜静,连嘴皮子都懒得动一下,伺候在这里的侍从个个善于察言观色,否则也留不下。
“骆公公,按您吩咐的,奴婢办妥了。”
骆凇勉强赏给他一个眼神,“人呢?”
“在门外。”小太监毕恭毕敬,腰杆又伏低了些。
“带进来吧。”
骆凇放下书卷,随手挑了挑塔香,一股浓郁檀香瞬袭鼻腔。
怀里的倾儿被惊扰,哽唧一声,把脸扭到朝阳面。
数尺金芒探入木屋,照在倾儿的脸上。
怎么形容她好呢?
香培玉琢,靡颜腻理,曾经干瘪的小可怜儿已出落的亭亭玉立。
随着她的反应,骆凇沉吟一笑,大手一揽,倾儿顺势没入大氅里,继续与周公畅游山水。
骆凇的怀抱,为她营造了一座象牙塔。
去而复返的小太监推开门,手拽麻绳,麻绳的另一头绑着一个医女。
女人低头缄默,身体止不住颤抖,承受不住来自骆凇的视线。
骆凇睥睨一眼,收回视线,淡淡道:“抬头。”
医女把头耷拉得更低,轻声应道:“给骆公公请安。”
眼稍略一抬起,撞入一双黑漆漆的杏仁眼。
那双眼睛,跟她饱含沧桑的双眸完全不同,明净无邪,无辜惹怜。
“唔,姐姐。”倾儿轻唤一声,手指下意识攥紧氅沿,有些着急,喉咙混沌发音,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话。
“乖,以后别叫她叫得这么亲昵,她不配。”骆凇贴着倾儿耳畔,耐心解释,语气却不容置喙。
倾儿急了,皱眉抬头,与骆凇含笑的视线交汇,生生吞回到嘴边的话,最后嘟囔一声,埋头不语。
骆凇抚抚她的后颈,唇畔挂笑。
医女垂头,嘴角扯开一抹苦涩,她出身低微,与倾儿萍水相逢,两人时常在一起玩耍,后来,她渐渐开始嫉妒倾儿所拥有的锦衣玉食,私底下跟别的姐妹取笑倾儿,说倾儿跟着一个太监,两人不清不楚。
她是真的瞧不起太监,更瞧不起依靠太监的倾儿。
可后来才知道,倾儿所依仗之人,竟然是权力不小的骆凇。
苦涩从心头蔓延至四肢百骸,最后化为咸泪吞没入腹,不敢表现出一点半点。
“抬起头。”倏地,骆凇要求道。
医女堪堪抬头,又惊又恐地与骆凇对视,继而,眼窝深处,又有莫名流光,倒映出骆凇的俊美容貌。
墨发如绸,剑眉锋利,像黑夜中潜伏树丛的野狼,可谪可妖,亦祗亦魔,双眸明明不动声色,却暗含狂狼漩涡,摧毁人的心防。
此时,骆凇眼底哪还有刚刚宠溺的眸光,有的,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碧波深潭,“你我也算打过交道,咱家就不拐弯抹角浪费唇舌了。”
顿了顿,兀自勾唇,冷冷道:“再敢乱嚼舌根,咱家不会对你手软,还有以后离倾儿远点。”
“骆公公所……”
“想好再说,免得遭来杀身之祸。”
有些人,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窥探他人内心,一个手势,就能决定他人今后的路,骆凇即有这个本事。
医女赶紧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骆凇挥挥手,小太监带医女离开了
倾儿盯着医女的背影,懵懂的眼底浮现一抹悲凉和厌恶。
那眸光根本不像是同情对方,或因被对方伤害而痛心,那眸光更趋于淡漠。
她垂眸,掩饰掉了。
——
夜晚微凉,骆凇站在廊前醒酒,身后暖黄的灯光包拢着他。
倾儿推开窗子唤他,他不理,姑娘半趴在窗框上,双手托腮,笑眯眯对着他的背影傻笑。
“我后背有字?”骆凇双手环胸,靠在廊柱上,姿态闲适慵懒。
“嗯!”倾儿点头,清脆一声,“有个傻字。”
闻言,他笑骂一声,走近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挑眉问:“说谁傻呢?”
倾儿明眸熠熠,“你……诶!”
话刚出口,就挨了对方一下,小姑娘捂住脑门,笑不改口,“傻哥儿。”
“你傻。”
“你傻!”
过去,很多人明里暗里说她傻,跟在骆凇身边多年,不但没人敢羞辱她,反倒上赶着巴结,被夸多了,人难免有些飘,只有骆凇,敢说她傻。
骆凇见她较真,索性应下,“嗯,我傻。”
倾儿斜眼笑,重复道:“傻哥儿。”
“是啊,我才傻。”骆凇揉揉她的头,继而勾住她下巴,仔细端详,“小人精,你是不是有很多心眼?”
倾儿偏头,想避开那只大手,奈何他使坏不松。
“松开呀。”
对方反倒扣得更紧。
倾儿滴溜溜转动眼珠子,往前俯身去挠他痒痒,骆凇勾唇,欣赏她憋红的小脸。
他视线下梭,盯着她削葱似的指尖,忽地,卸去桎梏她下巴的力道,咬了一下她指尖。
电流瞬击心脏,倾儿猛地缩回手,没好气道:“干嘛咬我?”
她拿帕子擦手。
骆凇:“生气了?”
倾儿瞪他一眼,转身往屋里去,不想搭理他。
骆凇勾住她一绺长发,不让她离开。
“松开呀。”倾儿往回拽头发,显然没真的生气。
骆凇:“跟我说说,今日儿你都去哪了?”
倾儿哼哼,“松开我就说。”
“说了就松。”
“真幼稚。”
“跟你学的。”
倾儿突然前倾,挠他痒痒,还使劲儿掐他手臂。
手劲儿一点儿不小。
骆凇眼眸含笑,任她得逞,稍许,抬手反击,两人隔着窗棂逗闹,突然,骆凇跨进了屋……
“啊,哈哈哈……”
好痒。
倾儿不防他突然的攻势,笑着躲避,被逼进闺阁。
“不闹了,不闹了。”
“今儿去哪了?”他追问。
“玲珑……”倾儿笑不出声,连连后退,“玲珑阁,你松手,哈哈哈……”
蓦地,脚跟绊了一跤,由着惯性,身体后倾。
砰!
后背陷入软弱的锦衾,眼前一具黑影迎面覆下。
骆凇用手臂护住了她,两人一同倒在床上。
倾儿推搡一下,又起了“报复”的念头,揪着他的衣襟不让他动,另一只手不住地挠他腋下。
两人互不示弱。
随着逗闹的动作加大,锦被凌乱起褶,连帷幔上的铜铃都发出了叮铃声。
“哪有像你这么欺负人的!”倾儿娇声抱怨,“歇会儿!”
“不服?”
骆凇半抬身子,垂眸看她,语含挑衅。
倾儿不答。
“嗯?”
“嗯什么嗯。”她才不怕呢。
“看来还有力气。”骆凇扯过被子,罩在两人身上,一瞬间,周遭陷入黑暗。
很快,锦被变幻着形状,时而像粽子,时而像引枕,伴着银铃般的笑声,久之不散。
倾儿伸出一只细软小手,扯开被头深呼吸,脸蛋粉红,气色润泽,腮边沾了几丝乌发,狼狈又鲜活。
骆凇不再闹她,好整以暇盯着她。
等她元气满满,准备反击时,眼前忽地一暗,伴着一缕淡香,唇上一热。
他……吻了她。
蜻蜓点水,留下阵阵涟漪。
倾儿呆呆的,不知作何反应。
骆凇抬手抚上她脸颊,随意笑笑,唇瓣似开了一朵瑰丽妖娆的刺玫。
那惑人的长眸里凝聚着她看不懂的情绪,眸光亮得吓人。
他问:“吓到了?”
“你?”
“我怎样?”他不着急,耐心等她。
倾儿黛眉一皱,鼻翼抽搭两声,好像吓得不轻,从没想过,他会亲吻她。
骆凇指尖扫过她鼻尖,捏了下,“你今日不听话,算作惩罚。”
目光盯着她的唇。
倾儿的目光渐渐染上彷徨,偏头躲开,“不好玩。”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目光闪烁,手指下意识抓紧身下锦褥,烛光入帘,却照不亮眼中的黯淡。
骆凇扳过她的脸,静静观察,俯身印下一个吻,落在眉心,“喜欢么?”
倾儿摇头如拨浪鼓,想要脱离他的掌控,“不好玩,倾儿想睡觉。”
随着她的躲闪,骆凇那张妖冶俊俦的脸慢慢沉寂下来,雾霭茫茫,“今儿有人跟我讲,说张嫔想给你说门亲事,倾儿怎么看?”
亲事?
倾儿蹙起蛾眉,头摇晃的更厉害,“倾儿不要。”
骆凇脸色稍霁,点点她的鼻尖,“记住了,不许变卦。”
此刻,他毫不掩饰眼中的占有欲,熨烫了姑娘的面颊。
“倾儿困了。”她嘀咕一句,偏转身子,脸埋在褥子里,小声呼噜。
“幼稚鬼。”骆凇拍拍她,笑着起身,唤来丫鬟伺候。
等脚步声渐远,倾儿睁开杏眸,抑制不住地哽咽一声。
几日后,倾儿离家出走了。
——
贫瘠低谷,透过密密叠叠的枯桠,隐约可见山涧小路上走来两人。
一人急急道:“大人,前面横卧一人,不知生死。”
另外一人瞥了一眼小童,“去瞧瞧。”
“诺。”小童子忙小跑过去,稍许折返而回,“是个姑娘,昏迷不醒,许是赶路遇上了劫匪,大人,咱们要不要搭把手?”
另外一人“嗯”了一声,跟着小童走了过去。
小童拧开水囊,不算温柔地往女子脸上泼水,“姑娘醒醒。”
女子悠悠转醒,黛眉紧锁,眼前的场景渐渐清晰,一张放大的孩童面庞映入眼底,她虚弱问道:“你们是谁?”
小童往她唇上沾水,“算你命大,遇到我们。”
“多谢。”话是对小童说的,余光扫向另一个年轻男子,男子带着帷帽,身着烟青色锦衣,周身萦绕一股寒凛之气。
男子轻眨眼帘,戾气一瞬收敛,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怎么会是她?
“姑娘因何晕厥在此?”
女子慢慢站起身,低眸回答:“小女子和家人走散,误入山谷,一天一夜未进食,终是抵不过饥饿,昏倒在此。”
童子拍下大腿,“真可怜。”
“两位是否带了干粮,能否......”
没等她说完,小童点头如捣米,“当然,有好多呢!”
说着从包袱里翻找干粮。
“姑娘家住何处?”男子抬手一挡,将小童推到一边凉快去,语调懒散,漫不经心。
女子回答:“家住南郊,恩人可唤我白栀。”
“白栀......”男子念道。
“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男子勾唇,“免贵姓陈,名何遇。”
他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庞。
女子赫然抬头,撞入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男生女相,妖冶无双。
而且,很面熟。
那双眼深不见底。
她与他对视,仿若坠入朦胧烟雨、清潭映月的画境。
......竟然在此遇见熟人,或者说,是她和骆凇的前任主子。
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面了。
“倾儿,要去哪里啊?”陈何遇勾唇一笑,揶揄道:“还白栀,亏你想得出来。”
“......”
原来,他早认出她了。
倾儿羞愧难挡,“陈哥哥怎会在此?”
陈何遇:“陛下想念我的菜肴了,唤我回来,今后没个逍遥日子了。”
两人寒暄许久,陈何遇才知道,倾儿是离家出走,途中丢了细软,饿晕在此。
陈何遇不知倾儿和骆凇之间发生了什么,提议道:“天快黑了,不管遇见了什么烦心事,都不要意气用事,先跟我回城。”
倾儿小声道:“回城可以,但我不想回骆府。”
“为何?”
“没缘由。”
陈何遇向后一靠,“那可不行,骆凇对你宝贝得很,我若不送你回去,他非跟我翻脸,你也知道,他是个太监,太监手腕狠辣,我可惹不起。”
“......”
陈何遇斜睨她,“你不傻了?”
“啊?”
陈何遇勾唇,也不点破,刚刚她分明表现的跟寻常人一样,也只有在熟人面前才会装傻充愣吧。
陈何遇看她面色不佳,试探道:“逗你玩呢,既然不想见骆凇,我这就派人送你离开,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见他了,谁让他惹你不高兴呢。”
再也不见他......
倾儿下意识摇头。
怎能永远不见他,他是她如今唯一的朋友、亲人,或是......
倾儿咬唇,心情复杂。
“回不回去?”陈何遇追问。
倾儿低头犹豫,之后说道:“要不先回去。”
说完,用手捂脸,更羞愧了。
陈何遇只是笑笑,并未刨根问底。
马车抵达宅子前,倾儿步下马车,瞧见站立在府门前,脸色阴沉的骆凇,又怂了。
可骆凇没有责怪她,反倒责怪自己不该吓到她。
“过来。”他招招手。
倾儿扯扯嘴角,小跑过去。
“傻哥儿,让你担心了。”她道歉。
骆凇无奈,揉揉她的头,“以后别乱跑,跑丢了,我去哪儿找你!”
随后叹息一声,“我只有你了。”
倾儿心下一紧,赶忙抓住他的手,“你不要难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骆凇一愣,随即笑了,“那......一言为定。”
倾儿重重点头,“一言为定!”
后来的后来,鲜少有人知道骆凇是真太监还是假的,但倾儿一直陪在他身边,如老夫老妻一样,不离不弃。
他们在东陲总兵府附近买了一座宅子,多年后,两人身边多了一个孩子,模样跟少年的骆凇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感谢订阅!真的真的希望,还能与大家在下一个故事中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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