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麻烦的是,那天晚上,阿喀琉斯发起了烧。林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睡太死了,没有听见动静。第二天早上林可没发现他,他睡觉的贝壳里没有一点动静,林可只是隐约觉得不对劲。她到处找,叫了一声“卡卡!”没有鱼回答你。她急了,跳进水里,向他游去。
贝壳里是一片冰蓝色的丛林,林可从不知道人鱼的头发如此繁茂。它们从前始终湿漉漉的,随着主人的心情晃动,像美丽的触手。可现在,它们干燥透了,死气沉沉,堆满林可看到的所有空间,覆盖了阿喀琉斯。林可想上去,但没办法,人鱼巨大的尾巴垂在水里将她挡住,他应该就只靠这个汲取水分。尾巴现在一动不动,像条死鱼。
“卡卡!”
林可摸他的尾巴。自然阿喀琉斯一向是不爱给她摸尾巴的,他最多给她摸摸头发。他从前很爱惜尾巴,不让有一点伤痕,可现在尾巴水上和水下简直泾渭分明,蓝纱还在水里无力地飘摇,而水面上的鳞片黯淡干燥,脱水到令人惊悚。
林可有一瞬间很后悔,难道是因为她昨晚不让他泡在水里?她怎么昏了头,一条鱼要养伤当然要泡在水里啊!她喊:“卡卡!”他动了动,发出难过的一声,然后是一连串呻、吟。还好,林可要给他吓死了。她扒开头发,拉住他的手,她从来没有碰过他的手这样有温度。人鱼健康的时候,他的手是冰冷的。
林可爬上去时把阿喀琉斯带得往下滑,于是一堆头发出溜着滑进水里,终于露出人鱼发青的小脸。林可摸他的额头,也是烫的。她无计可施,赶忙把贝壳弄翻,让他落进水里。但阿喀琉斯一点力气都没有,贝壳一沉,他就直接跟着一起沉下去。
林可猝不及防差点没捞住他。她只能把他抱着浮在水上,阿喀琉斯几近昏迷。他手里倒还搂着蛋,紧紧地不肯放松。林可急得不得了:“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发烧了吗?难受吗?”他出了一声气,几乎没有声音。
林可想了想,决定把阿喀琉斯拖上木筏去。空气中没有浮力,即使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离开水的那一瞬间,三米长的大鱼差点把她压死。她揭开鱼鳔检查了他的伤口,确实是昨天那个黑色泥垢的缘故,现在人鱼的腰肿胀发黑,肥了两圈,边缘的鱼鳞爆裂开来,摇摇欲坠。她不能碰,一碰阿喀琉斯就痛苦地抽搐,尾巴即使在昏迷中也发泄地甩动。
他们的贝壳船队还漂在海上,因为没有人鱼的推力来回打转。这真是最糟糕的处境了。林可试着给阿喀琉斯喂了点海水,但看起来没一点起色。病情发展太快了,林可并不知道是不是让他泡在水中就能好点。她束手无策。
她昨天应该更重视一些的,但这是无法想到的事,哪怕阿喀琉斯自己应该也没想到。林可咬了咬牙。“忍着点,”她伏在阿喀琉斯耳朵边说,现在他的耳鳍也已经黯淡无光了。她希望这声音他能听见。她重复告诉他希望:“忍着点卡卡,我们立刻就回去。”
虽然昨晚已经返航,但阿喀琉斯昏迷时,方向应该已经迷失。林可得自己定位了。她立刻做了决定,将阿喀琉斯拖回贝壳。贝壳经过一番折腾进水挺深,正好可以泡着人鱼。林可把包塞在他怀里,再紧急收拾了一些鸟蛋,鲸奶和虾头酱。承重只够放这么多了——她把它吊在贝壳顶上,这就是全部的家当。林可跳进水里,将所有贝壳中间相连的草绳都割断,卸掉所有累赘。然后她游到阿喀琉斯这只贝壳后,开始推船。
林可其实不知道怎么回去,但她想,自己是条鱼。作为鱼,她应该能够分辨方向,水中的方向。他们生活的浅海比深海更暖,物种比深海更多,咸味比深海更淡,颜色比深海更明亮。这都是作为鱼可以感受到的线索,阿喀琉斯能顺畅地在海中寻觅和定位方向,他当初就是推着一块木板把她运到那里的,只花了大半天时间。那她绝对也可以,而且不远。而且林可还有另一个证据,那本训练手册里有洋流和渔场和航线。
她不可能靠世界地图导航,所以她一定能在水下分辨方向。
林可吸了口气,将头沉进水里。
她感到自己奇异的变化,那是一种流畅的延伸,令人舒适无比。心脏随着水流跳动之后减弱了,血液的搏动向全身去。林可感到双腿在延长,在并拢,脚趾的骨头融化地合上了,向下伸去,拉出细长的刚鳞。她轻轻伸脚打水,推力将贝壳向前涌去,结果速度太快了,溅起极大的水花。她没控制住。
林可试着重新感受,回忆雪海中的视线,随即她知道可以了。她睁开眼睛,海水变得明亮。阳光折射进眼中,令整片海域的旋流清晰可见。她找到那根线了,只是不知它是不是对的。即使如此也要试。林可伸出双手,推着贝壳,令水流带着他们,向冥冥中前进。
她不知道在水下呆了多久,在心急如焚的作用下,她觉得自己游得很慢。林可每过一会儿就停下来,探头出去寻找那在海平面上的小点。它应该在的,却始终没出现。随着时间的流逝,林可逐渐觉得脱力了。她双手虚软,双腿也逐渐推不动水花。推动贝壳和追逐水流毕竟还是太过耗力。林可觉得鳞片在逐渐褪回去,她知道这是因为没有能量。她肚子很饿,饿得头昏眼花,火烧火燎,这种久违的感觉,只有第一天林可醒来时感受到。她开始觉得有种冲动,只要一张嘴,整个贝壳她都可以吞进嘴里。
但她知道她不能。她还没有找到小岛,阿喀琉斯仍在昏迷。林可能从水下感到贝壳之上的动静。阿喀琉斯始终一动不动,像条死鱼。但林可给他塞鱼子酱和椰子汁补充体力的时候,他还会吃。——鲸奶她不敢,太浓稠了,她怕堵塞他的咽喉。但阿喀琉斯一直很努力,知道要吃东西。林可摸摸他的脸,伏下来贴着他的耳朵。人鱼一动不动,呼吸微弱,他给她一种窒息的感觉:他快要死了。林可忍住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