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咕……咕噜噜……”又一天夜晚,蒂莫西倒在毯子上,捂着肚子,仿佛想让它收声。
他已经有两天没好好进食了,原因是难民们也都穷途末路,将四周的树皮扒了个干干净净,树干被劈了当柴烧,新鲜的草也都被拔光了。一眼望去,四周就像个光秃秃的荒原,缺乏难民以外的活物。
昨天,他便开始全身无力,头晕眼花,偶尔还心悸。今天,他愈发精神不振,记忆也变得恍恍惚惚的,遇见凯文之前的过去宛如蒙上一层迷雾,他有些记不起自己是谁、源自何处了。
“蒂莫西……”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旋即便想起了凯文为自己起的昵称。
“蒂米、蒂米、蒂米……”他小声地悼|念着,削瘦的脸上牵起了一抹微笑。
旋即他揉了揉饿到干瘪的肚皮,摸|到一根根的肋骨的轮廓,委屈又歉疚地红了眼眶——他将小凯文饿成这样了,他真是太没用了!他好怀念过去那些因挑食而剔除的胡萝卜,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将胡萝卜献给乔安娜。看着凯文的母亲在自己的眼前变得虚弱、纤瘦,他的心别提有多难过了……
他用人类少年的身躯捕捉过田鼠、麻雀,挖过野菜,摘过野果,他尽力了……
他开始明白乔安娜对于上|位者的怨愤,若非那些统|治阶层为资源掀起战争,便不会有那么多百姓沦为难民,艰难地逃亡。他们流汗、流泪、又流|血,用尽全力去生存,却依然陆续地倒在路边,毫无尊严地结束坎坷的一生。
他看着虚弱之人捕捉昆虫食用,目睹了他们卸货杀马,吃掉最后的储备粮,用双脚丈量末路。老弱病残保不住自己的口粮,便只能跟着大部队,捡拾与淘洗马粪,淘出未消化的青稞,忍着恶心感,勉强果腹。每一个难民都充满了求生意志,却仍迎来了饿殍遍野的悲惨景象。
想到白天所见的一切,人型黑龙便止不住地颤栗。他能感到小凯文心中的震愕、沉痛与悲悯,这和他无能为力的现状相合,形成了更深的无奈与绝望,恍如一个漩涡般将他卷入其中,令赤子之心在残酷的现实中陷落……
他忽然理解了长大后的凯文是那么地无私、乐于助人,或许正是因为这段以压抑与死亡为主色调的童年记忆,令他求知若渴地成长,再用所学的一切反哺世道,帮助那些遭难之人,走出命运的低谷。
或许一次次地帮助与拯救,能填平少年时期那无能为力的绝望。凯文帮助他人,也是在治愈自身……
蒂莫西既为凯文骄傲,又担心着他本身。他还记得凯文孤身一人闯入地下角斗场的身影,他目睹了凯文为了拯救噩梦镇的镇民,固执地服用了成瘾性草药……每一次的深入虎穴,都会带来生命危险,每一回的身体力行,都可能影响自身健康。
即使身为光明法师,凯文也不过是凡人之躯,这样的他救得了多少人,又经得起多少困境的磋磨?
人型黑龙仅是面对饥|荒,便虚弱又惶恐,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宣告着痛苦与衰竭。他还记得今天吃唯一一餐时,肚子传来的不是满足的饱腹感,而是一阵尖锐、灼热的疼痛。他感到少年的身体发生病变,却不知这样的疾病会伴随他多久……
夜幕之下,侧卧的他蜷成虾米,用拳头紧紧地抵着腹部,才能将强烈的饥饿与灼烧般的痛楚压抑些许。他忽然想起魔兽森林的逃亡岁月中,凯文烤着香喷喷的猎物,分了自己一大半后,啃完腿肉便蹙眉顿止,按着上腹部默默忍受。
那时的他曾关切地问过,对于“吃得太撑”的回答,也天真地信了,还以为人类的胃口都这样小……
想到梦境中正常人的饮食分量,回想起难民那饥饿得能吞下半头野猪的模样,他的眼角兀然湿|润了,一道温热的水迹湿漉漉地爬过他的侧颊,坠于毛毯之上,留下了一片深色的印痕……
原来在他不知情时,凯文便早早地被困境刻上了深深的伤痕。可他依然和煦温暖,对自身的伤痛从不言说,唯有全心全意地帮助世人。即使他只是一头人型黑龙,也能从凯的身上收获满满的温柔与善意……
蒂莫西越想便越难过,凯文云淡风轻地对待自身疾苦,他却感到了双倍的无力与委屈。他的呼吸破碎,肩膀也随之颤动,以至于惊醒了乔安娜。后者撑起上身,见到孩子蜷缩且颤抖的身躯,顿时就慌了神。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病了吗?”乔安娜失措地伸出手,以掌心贴上孩子的额头,试着温度。
蒂莫西摇头,鼻音浓重地否认。乔安娜也因此见到了他湿漉漉的侧颊,与被打湿的毛毯,她这才意识到孩子哭了……
小小年纪失去父亲,在兵灾中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忍饥挨饿,幕天席地……这对于任何孩童而言都是噩梦般的经历,有一千个流泪的理由,根本不足为奇。
乔安娜理解之余,也格外地心酸与自责。作为一个母亲,她应该为孩子遮风挡雨,令孩子衣食无忧,而她做得远远不够。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强大一些,带着孩子在乱世生存,佑其一生平安。她甚至恨不得能如男人一般,拥有盔甲战马与习武的机会,成长为公正|善良的骑士,护送难民前行,挺身守护妇孺。
她不想当一个举起武器征战四方的棋子,也不想困守于家中,作为温柔贤惠的妻子被圈养。她一度想走出家门看看这个世界,却没想到会亲眼见证这残酷的现实。
她痛苦地闭上眼,脑内饿殍遍野的画面却挥之不去。她仓惶地抱住了孩子,用踏实的触感令自己安心,随后轻柔地安慰道:“大半夜的睡不着,是不是饿了?”
这个借口顾及了孩子的尊严,人型黑龙懵懂地默认了。乔安娜见状,从随身携带的包袱中,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瓶子。
蒂莫西好奇地凑过去观察——在马匹被夺走时,乔安娜只来得及抢下两个包袱与一柄长剑。父亲的备用长剑守护着他们磕磕绊绊地走了一路,重要性不言而喻。两个包裹能与它受到同等的重视,可见其中的每一件物品都很重要了。
人型黑龙曾想打开包袱看看,却被乔安娜拦下了。想到凯文也负责管理所有的行李,他便收手了。后来见到乔安娜从中取出燧石、薄毯、肉干,好似两个包袱是神奇的魔法容器,藏着无穷无尽的必需品,他才意识到这么做的用意——
凯文家并不富裕,买不起空间容器,所以这两个只是普通的包裹。一旦自己打开,便会发现物资匮乏,并因此而焦虑绝望。乔安娜一边拦着自己,一边供应生活所需,正是为了让自己能有生活无忧的错觉,始终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
想到凯文向自己解释过的“善意的谎言”,人型黑龙选择了沉默。
然而某天夜里,他因上腹火烧火燎而醒来时,发现乔安娜正背对着自己,肩头耸动。他听到咀嚼的声音,便好奇地看了一眼,却发现凯文的母亲手上攥着一把湿|润的泥土,将半张脸都弄脏了。
那一刻他醍醐灌顶,猛然明白了乔安娜将大部分的食物都留给孩子,自己则在半夜偷偷地吞食泥土……
作为一头胃口极大的人型黑龙,他在最饥饿的时候都没吃过土,根本就没想过人类会沦落到以此充饥。他想起倒在路边的那些瘦骨嶙峋却腹胀如鼓的死者,心头便止不住地恐慌——在自己维持每日一餐时,乔安娜敷衍了多少次,又在多少个夜晚背着自己吞食泥土?她的身体会被拖垮吗?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若非今夜撞破,会不会直到凯文的母亲倒下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原因?
母爱的伟大与可能失去母亲的惶恐交织着,令他泪如雨下。他死死地抱着乔安娜,要求她进食,立刻、马上!
“别这样……妈妈只是想往脸上抹点土,以免招惹恶棍罢了。”乔安娜虚弱地握着一把土,口齿含混地找补。
然而孩子一头扎入她的怀中,说什么都不相信,只是咬定今后共同进食,不然宁可饿着。听着听着,她歉疚又欣慰的闭上了眼,泪水猝然滑落。母子二人抱头哭了一场,做出了同生共死的约定……
想到这儿,原本看着瓶子,问“这是什么”的蒂莫西改口道:“我不饿,你吃。”
“傻孩子,这只是酒而已。妈妈原本备了两小瓶,想要用来给外伤消毒的,结果你恢复力极强,基本没用到。它是用粮食酿的,你喝一点垫垫饥吧……还剩几块肉干,你先吃一点,以免空腹喝酒伤身。”
“酒?”想起自己在法师塔的酒窖中喝到的美味,人型黑龙下意识地舔|了舔唇。
然而下一刻,他按住了“咕咕”乱叫的肚子,看着乔安娜削瘦的面颊,坚定地道:“你吃吧,我不饿。”
母子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乔安娜笑着摇了摇头,用和凯文一般的无奈口吻,亲昵地数落道:“小傻|瓜,你肚子里的鸽子都快唱翻天了,吃吧,妈妈也会吃一点的。”
最终,他们分吃了一块肉干,各自喝了两口酒,随后躺在草坪上,仰望着遥远的夜空。乔安娜搂着孩子,指着闪亮的星辰,讲着天马行空的故事……
听着故事最后那完美的结局,蒂莫西心满意足,噙着笑意睡去了……
他喜欢这个宁静又满足的夜晚,他愿意用所有的食物,换取凯文母亲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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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好景不长,静谧美好的夜晚没过几天,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看着眼前瘦得皮包骨的老人,乔安娜虽是戒备,却也放缓了口吻,询问对方的来意。
“大妹子别怕,老头子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能对你意图不轨吗?退一步讲,就算我有那贼心,也早就饿得有气无力啦。”老人家毫不忌讳地扒|开自己破烂的衣服,露出骨瘦如柴的干瘪胸膛。
他像拉风箱般吃力地喘了两口气,随后道:“都是饿的,作孽啊……看到那边的灌木丛了没?上面结了一颗颗很小的橘红色野果,虽然还没指甲大,但聊胜于无嘛。不叫你的儿子去摘一点吗?我看他也饿得脚步虚浮了。”
乔安娜顺着对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真有食物的话,饿坏了的老者不该前来多唠叨,自己去吃就是了。特意告知陌生人,怎么看都有问题。莫非他想要确定野果是否有毒?又或者有人埋伏在灌木丛后,想要劫持孩子?
别怪她想得黑暗,事实上难民们在长期的饥饿中,早已背离了文明与秩序,常常为了一点食物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她无力阻止这一切,只能带着孩子远离。
“嘿,戒心强是好事啊,不然可走不到这么远。”老者夸了一句,随后补充道,“我孙女也在那边吃着呢,还能骗你不成?”
说完,他转身向灌木丛招手,并大声喊道:“珍妮?”
“哎,我在!”一个稚|嫩的女声应了,瘦弱的女孩钻出灌木丛,顶着一头枯黄的乱发,向老人家用力挥手。她缺了门牙的笑容因两侧的小酒窝而甜美,朝着亲人信任又快乐地笑着,将乔安娜的心都看化了——在逃难的旅程中还能这般阳光开朗,真像个小天使。
作为一个母亲,她瞬间戒心大减,向着老人露出歉意的微笑。
老者宽宏地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在意。随后又向孙女问道:“灌木丛里有野果吗?”
“有!很小的一串串。”
“好吃吗?”
“很酸!但是能吃!我给爷爷也采了几串!”
“好孩子,吃一点给阿姨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