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大错觉之一是“她喜欢我”,是以明煦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人家姑娘没有明说,明煦也不确定对面姑娘的心思。
但是邀请他参加诗会这一点让明煦觉得有些不对。明煦听到后的第一感觉像是富家姑娘扶贫穷困书生,带他拓宽交际,介绍门路来着。但是他这个“灰书生”不准备长留彭城啊。
强烈的第六感让明煦决定还是防患于未然,于是明确果断的表达自己的心思,“谷兄弟,我非彭城人士,且不日就要家去,恐怕要辜负谷兄弟好意了。”
“你要走了?怎么这才同我说?”谷秀触不及防听了这个消息,惊讶之后有些委屈,控制不住的眼眶微红,连忙侧了侧身遮掩,故作指控道。
“也是才决定要走的,原就准备今日告知谷兄弟。”明煦装作没看到谷秀的失态,干巴巴的解释。
“是要回扬州么?什么时候走?届时我给你践行啊。”谷秀语态潇洒,她并没有出言挽留,因为知道明煦不会轻易改变已经做下的决定。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已经发现明煦这人做事喜欢给自己个框架,远的不说,就中饭吃什么都要提前想好,如果想吃的菜没有,还会有备选一二三。
“回扬州,之后也许会进京,我有一个未婚妻在京,去看看她。”明煦十分生硬道,他说完觉得自己有点直接不留情面,也太不做修饰了些。可脑海里又不免生出疑惑来:谷姑娘瞧着跟自己一般大,也不像出身普通的样子,竟是还未定亲么!
谷秀果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羞恼道:“明兄瞧着年纪不大,倒不似旁人那般取了进士再议亲。”语气里颇有几分嘲讽。
明煦笑笑:“可能是我天资不够吧,不敢做赌。家里早早便给定下了。”这姑娘还是天真呐,榜下捉婿固然自来就有,但是真正有底蕴的家族是看不上的,取士之后再娶妻未免过于看不清自己,当然,真正优秀的人除外,但是真的优秀大多早早就被定下了,少有剩到最后的。
谷秀此时又羞又慌,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她觉得明煦已经洞悉了一切,看她的目光里都带着了然,但他偏偏什么也不说。
不对,明煦暗示的已经足够明显了,她想到这里索性不在顾忌君子风度,匆匆说了一句,也不等明煦答话就带着人走了。
谷秀回去的一路都有些魂不守舍,脑子里什么也不能想,她觉得喉头有些梗,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那处,咽又咽不下去。莫名的心口发酸。
在明煦跟前还好,她勉力维持住了姑娘家的脸面,也不曾露怯,可这走了一会儿,心里被忽视难过才渐渐发酵,酸酸涩涩的感觉包裹着身体。
眼看着就要进府,谷秀身边扮作小厮的丫鬟绿杏见自家姑娘还没回过神来,连忙推了推她:“姑娘,前边就到家了,快将衣服换回来,门前不好停车的。”她话才说完就是一声惊呼,“姑娘,这怎么就哭了,不过一个穷书生,竟这般不识抬举。也不过是有张脸,这天下俊杰男儿不少,姑娘再另寻便是。”
谷秀这才回过神来,掏出帕子胡乱擦了搽脸。
绿杏一路上嘘着姑娘的脸色不敢说话,到了家门口才借着提醒姑娘更换外衣时干巴巴的安慰了几句。
可是劝完她就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别人不知晓,自己作为身边人却是知道那个被小姐选中的书生可不只是得了小姐青睐那么简单,若是笼络住了,可是有大用的。
谷秀对绿杏的话没多大反应,自顾自换回了闺阁女儿的装束。马车走到知州府后门停下,谷秀带着绿杏轻车熟路的从小门进了后院。
只是今天气氛有些不寻常,谷秀还没进屋,就见大丫鬟青橘竟守在阁楼门口,见了她连连打手势,做口型说太太在屋里。
谷秀心里一个咯噔,只得把纷乱的心绪强压倒最底,打起精神应付眼前的局面。仔细看了身上没有什么破绽,才进了自己的房门。
进了屋,母亲渠氏果然正坐在自己床上,看那架势已经等了好些时候了。见她回来也不等她问安,直接开了口:“琇莹,过来坐,妈有几句话要问你。”听声音竟有些慌张。
化名谷秀的知州千金谷琇莹依言坐到母亲身边,开口就先带了笑:“妈,你有什么要问的?这般紧急,竟不能等到晚间女儿请安。”
“你少来这一套,我方才已经问过你身边的青橘了,你这几日都溜出门去,在外一呆就是一整日。”渠氏这句话说完便见女儿脸色有些不好看,暗叹一声缓下了口气,“你也别怪她,是我非要她说的。琇莹,你老实跟妈说,你是不是不满意你父兄的安排,自个儿想了歪招儿?”
谷琇莹微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听了渠氏的话轻声开口:“母亲不是一开始都知道我是不愿意得吗?怎么现在还来说这个?”
渠氏听了她的话神色一痛,将手放在女儿肩上,“琇莹,你还小你不懂,你父亲总是对的。你听话啊,你自个儿在外边寻摸,能找到什么正经人,这世道讲究的是门当户对,老祖宗留下来的话不会骗人。”
“门当户对,我如何不想门当户对,只是在老爷眼里我是跟皇家门当户对。”谷琇莹竟连父亲都不叫了,以轻飘飘的语气说着耸人听闻的话。
唬的渠氏直抚胸口,心有余悸道:“傻孩子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以后可不能这般口无遮拦。”
教育完了继续劝:“咱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你父亲在彭城这地界儿待了将近十年没挪动,你大哥同年的都晋升了,独他一直待在那个穷僻的小地方。你若是选秀进了宫,便能帮扶父兄,自己也有了个好前程,岂不两相欢喜?”
渠氏说着不知已经劝说了几遍的话。彭城现任知州谷素认为他多年不升,皆是因为谷家朝中无人,无法里外照应,朝中说不得早将人给忘了。
只这局面也不是两三年便能够扭转的,于是动了把嫡女儿送进宫的心思,若是闺女争气得了盛宠,那么谷家的前程至少能提前几十年。
谷琇莹终于没忍住,冷笑出声:“哪来的两厢欢喜?问过我了么?嘴里说着为我好,也不过是为自己的私欲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谷素的想法固然很好,说不定还有成真的可能。只是他养了个从小就不懂得何为逆来顺受的女儿,要是别家女孩少不得要听从父兄,为家族挣个前程来。但是谷琇莹偏不,她也没有要嫁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的憧憬。
她骄傲的认为那不是嫁,老祖宗都说了奔者为妾,再贵的妃也是妾。她谷琇莹生来便是嫡女,将来也是要与人做嫡妻的。
除了不为妾,她亦不敢想自己的下半辈子都困在不得见人,没有丝毫自由可言的深宫,此后余生过着一眼便能望到底的日子。
但是她今年已经十五岁了,父亲却没有丝毫要给她说亲的想法,铁了心的要把她送到宫里去,彭城的权贵人家也大多猜到了知州大人的想法,故而没人冒着得罪一城知州的危险来谷家提亲,那不是来结亲,来结仇来了。
面对父亲的固执己见,谷琇莹一个闺阁女子想到的唯一的破局方法就是自己在外找个出身不好但人品端正的人,然后与他传出两情相悦,非君不嫁的消息来。这样自己名声有碍,父亲便不敢将名声有失的女儿献给皇上。
谷琇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找一个人品不错的,但不拘什么出身,届时嫁过去便是妻强夫弱,日子自然过得自在。
若是那人是个胸中有沟壑的,将来也不比嫁给世家公子差多少,至于天家,谷琇莹很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渠氏觉得这话刺耳得很,脸也拉了下来:“什么我们的私欲?做皇家的人是多尊贵的,那些没出身的人家想攀皇家的高枝是求都求不来。谷家养你十几年,你自己也是谷家一份子,怎么就是我们的私欲了?”
“男人没本事,便想着靠女人走裙带关系,强人所难绝非君子所为,不是私欲是什么?”谷琇莹只觉血往头上涌,却还是克制着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琇莹,你年纪轻,不知道轻重,妈来告诉你,这世道咱们女人若是没了名誉清白,那活着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你可不能瞎胡闹。”渠氏似乎意有所指。
“你知道什么?”谷琇莹警惕道。
“不止我知道,你父亲前日就让人查了那个贩卖书画为生的书生。琇莹,他还是个外乡人,你当心他忽悠你,那些个穷小子最是薄情有心眼的。”渠氏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谷琇莹只觉心里凉成一片,恍惚间她听见自己嘲讽的声音:“老爷若是真上了心的查,就该知道他不是什么穷小子,说不得还是他心心念念的京中权贵。”
其实若是仔细看明煦就会发现他身上那种把他与平民百姓割裂开来的气质。
世家的礼仪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他就是随意的蹲在地上也比普通的贩足走夫来的好看。而且他说将要去京,有家眷与未婚妻在京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什么京中权贵,他不是偶然流落彭城的书生吗?”渠氏倒是没想到这个说法,追问道。
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十多年来一直算得上乖巧听话,唯有婚姻一事犯了拗性,她固然心里不满,但是瞧着女儿这般痛苦,她心里也不好受。想着那书生既得女儿青睐,又出身足够的话,也不是不能商量,她也会帮着说服老爷。
“母亲,若他真是京中重臣之后又如何?你能说服父亲吗?只怕是又被他说了两句就又改了想头。”谷琇莹很清楚渠氏耳根子软的毛病,笑她天真而不自知。
况且他已经定亲了,对他未婚妻也很满意欢喜的样子。哪有人向我一般十五岁还没个着落呢?谷琇莹心里苦笑。
“那你近些日子就别出门了,你父亲已经知道了这事儿,定会叫人看着你,你最近乖一点,别再惹了他,父女两个跟冤家似的。”渠氏没再多说明煦,叮嘱女儿。
谷琇莹现在只想自己待一会儿,巴不得渠氏赶紧走了。于是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渠氏也察觉到女儿今天精神不太好,仔细叮嘱了她身边伺候的人后就带着丫鬟离开了。
渠氏走后,青橘就靠了上来,皱着一张脸似乎要解释什么。谷琇莹挥了挥手让她出去,自己现在实在没心情管这些。又把屋里伺候的人都撵出去,令绿杏带上了门自己一个人待在屋里。
房间里只剩自己一个人后,谷琇莹歪倒在床上,只觉心里充满了怠倦。
本来也没想着能瞒得住父亲,只是暴露的太早了些,以后再出去可就难了。不过也无所谓了吧,明煦他不是自己一开始以为的有才华又性格有趣但普通出身的人,他是有未婚妻的。
谷琇莹在绣床上翻来覆去的滚,脑海里不受控制的做出假设来,要是他还没有定亲该多好啊,哪怕他家世在京城不起眼也行,那样自己就有八成把握说服父亲把自己嫁给他。
可那么合适的人偏偏已经定了亲,谷琇莹知道这样才是正常的,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怨念。初见他是见色起意,见他长得俊秀,又面善便想着逗逗,上前主动搭了话没说几句便觉得有趣。
见了几次,与他闲处了几日觉得这人出现的刚刚好,在她正需要的时候他偏偏因为意外流落彭城,叫平常不信那些鬼神之说的谷琇莹也不免暗想这会不会就是天定的缘分。
只是她太想当然,把一切都想的过于简单顺利了,于是在触不及防被敲醒的时候,才惊觉忘了问对方的想法。于是在被隐晦拒绝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懵的,也不知道胡乱说了什么。
可是心里这无边无际的伤心与空落感算什么呢?如果说是计划破灭的话也不全是,如果只是因为父亲的阻挠,那更多的应该是愤怒而不是伤心,谷琇莹剖析着自己的内心。
所以还是因为明煦的拒绝么?那么自己是从何时开始那般在乎他的想法的呢?从何时就把他放到心里的呢?
原来不知何时那个初见觉得年轻好看的书生在她心中的映像渐渐丰满起来了,他不再是众多好看的书生中的一个,而是有趣的朋友,宽容大气的老师,心知肚明的兄弟,以及念念不能忘的心上人。
谷琇莹将脸埋在棉被里,忍不住就掉下泪来。原来那个性子既善解人意又不解风情,做事不拘一格的明姓书生不是我的天定缘分,而是我不曾察觉的劫数。不然我现在该寻思着继续寻找下一个合适的人选才对,可是却觉得已经没了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