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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仙图5.0(1 / 2)


丁鹭回了客栈,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回想案子前后,郁泱一开始的态度是撤案,因许沿施压才不得不同意开审,之后随孟鸢一齐调查案发现场,事事亲力亲为,公堂上也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证明《谪仙图》是“凶器”,郁泱才站出来,锋芒直指安逸,每句话都一针见血,甚至是强词夺理。

一个帝国的皇帝,放弃朝政奔赴远乡,专为惩治一个虽称不上良民但至少不抵法的小刁民,这不是郁泱一贯的气度和作风。退一万步讲,哪怕郁泱知道安逸冒充了他的皇后,痛痛快快赐安逸一死也干净利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于情于理都难说通。到底是为什么?

次日憔悴醒来,天还是灰的。丁鹭早早赶到了福来茶楼,催醒店家,点了盏便宜的小茶,一边猛咽一边烦躁地敲打折扇,整整续了八壶。直到正午,陈酉才不紧不慢地敲响他的阁门。

丁鹭开门,见陈酉一副优哉游哉的清闲模样,草草行了个见面礼,“不待见”三个字跃然于脸上。“陈大人教我好等。”

陈酉随手脱下披风撂在一旁的屏风上:“午时四刻,我来得正好。倒是丁先生来得过早,辜负小官一番心意。”

丁鹭坐到棋盘前:“你哪门子的心意。”

陈酉微扬起嘴角,走到一幅挂画前,品味上面“宁静致远”四字,意味深长道:“明白先生心急,故约于茶室品茶,哪知先生反而越喝越躁了。”

“在别人火烧眉毛的时候,大人还有闲心调人胃口,反说别人心躁,是不是欠躁呐?”丁鹭把棋盘上的棋子码得整整齐齐,不耐烦道,“有话快说。”

陈酉坐到丁鹭对面,挪动棋盘上的棋子,道:“小官先过过先生的棋艺。”

在大周,论作画安逸当属第一,论书法郁泱独占鳌头,但论弈棋,陈酉敢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丁鹭虽说棋法不差,可跟最顶尖的人物对弈,虽道虽败犹荣,但总归自讨没趣。最精彩的,莫过是他五花八门的死法了。

丁鹭心在棋盘之外,随意挪动着棋子:“你若想帮我,就别拐弯抹角,我没心情陪你。”

“下象棋,谋攻而擅守。”陈酉凝着棋盘,每一步棋都走得仔细认真,但见棋势,神色略有堪忧:“纵使我有孔明济世之才,也不会扶阿斗。你这棋术比阿斗还令人揪心,我辈无才,更是避之不及了。吃你的車。”

丁鹭体会到陈酉言外之意,专心致志下起棋来。七盘一胜,完败陈酉之下。

日近西山,转眼间已是第八盘棋。陈酉“車”、“馬”两子直逼丁鹭的“将”,赢不过两步之内,而陈酉却不急不躁的挪动着“兵”。

之前陈酉赢的六局中,都是用“兵”把丁鹭将死。

丁鹭百思不解:“何不直接将我?”

“小兵过河便是車。你又输了。”陈酉似累了,重重的打了个哈欠。“便到此为止吧,小官要回去了。”说罢起身撑了个懒腰。

丁鹭拽住他:“你邀我来却什么都没跟我说。”

“我说了。”陈酉撇开丁鹭的手,向外走去。

丁鹭拦到他身前:“你跟安逸同学一场,你眼睁睁看他上断头台吗?”

“大文豪,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小官想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如果不明白,坐下多喝些茶。小二。”

小二恭敬地迎上来:“客官有何吩咐?”

陈酉潇洒地将一锭银子交给小二,笑道:“灌饱了这位先生才许放他走,茶水钱我可是付够了。”

小二笑开了:“好嘞,客官您慢走。”

丁鹭狂挠着头坐回席上,盯着棋盘发愣:“車不将将,马不将将,兵将将,兵将将,兵将将…”丁鹭叨叨着,忽然心头一震,“难不成让我直接杠皇帝?”

丁鹭一脸惨笑,瘫痪在了席上。

陈酉迈出茶楼,守在门外的小吏即跟随上去。小吏名叫做催袅,是陈酉的小跟班,翰林院刚结业。

先帝定下规矩,翰林子出师之后,按特长分派到各个部,从基层做起。各部大臣将作为他们的导师,言传身教。

当年经过考核,陈酉和孟鸢一齐分到了刑部,许沿分到了大理寺,经过七八年摸爬滚打才攀上官阶上端。按安逸的资质,理应分到太常寺去为皇家乐艺贡献力量,也不知走了什么狗丨屎运,被丞相相中,直接安排到了尚书省。这还不算奇,奇的是郁泱居然任他这个蛀虫在朝廷的管理中枢“作威作福”、茁壮成长。

尚书省统辖工、刑、兵、礼、户、吏、谏七部,若安逸勤勉苦学,不造是非,力争上游,混到今天起码是陈酉上司,位高权重而流芳百世。然而安逸在尚书省没待半年,便嚷嚷去云游四海,说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荒废了大好前程。

相比之下,沐鹦就左右逢“坑”了。沐鹦从小就向往兵部,立志要当帝国的大将军,当年考核的成绩恰好及格,却被郁泱钦点到御膳房,难过得哭了整整一个月。想是那次贿赂安逸被郁泱逮了正着,留下了不妙的印象。可郁泱却没有压制安逸,是个什么理儿?

长大了?心宽了?曾经的小矛盾都随风而散,一笔勾销,所以不计安逸前嫌?可为何不放沐鹦一把?

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催袅屁颠屁颠走在陈酉身后,手里拿一本厚厚的记事簿,好奇道:“大人,您约丁先生出来是为何事?”

陈酉回过头去,插起腰不爽道:“跟你说过多少次,明知故问要对人对事。”

催袅瘪住嘴,虚心认错道:“记住了。”

陈酉调头继续前行:“去吃酒。”

“是。”催袅挨了一训,学乖了,酝酿好语言,抓住要点问道,“我理解大人的意思。班姝案我们不便插手,可丁先生势单力薄,这次又是陛下的旨意,他能有几成胜算翻案?”

“百分之百。”

催袅原本就懵懵懂懂,这会更不明白了。“还望大人解释。”

催袅为人老实,是陈酉的得意门生,虽然资质平平,但只要勤学不辍,假以时日定能一鸣惊人,是快好料子,陈酉从来不告诉别人。

换作旁人,陈酉定不愿解释,而对于催袅,他还是耐下心来,抛砖引玉道:“那我问你,如果安逸是真凶,他的下场将会如何?”

催袅不假思索道:“难免死刑。倘若方槐不死,凭借大人的权力大抵能从轻发落。可是方槐已死,若不处以安逸同样的死刑,难堵悠悠众口。百姓会骂我们徇私枉法、以权谋私。”

陈酉:“如果真凶是陛下呢?”

催袅大惊失色,一时间头皮发麻,下意识捂住嘴巴小声怯怯道:“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陈酉瞥了他一眼:“跟你说过多少次,干我们这行,要喜怒不形于色。”

催袅连忙用簿子往脸一遮,拿开时已换了一张麻木的死脸。

“跟你说过多少次,干我们这行要会演戏!”

一下子,催袅那张啼笑皆非的脸已经面目全非。

见陈酉不悦,催袅连忙搓揉僵硬的脸皮,认真思考道:“如果陛下杀人,罪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不至于死。打…打龙袍吧?”

催袅忽然想到什么,汗毛全竖了起来:“大人莫不是暗示丁先生去指证陛下是凶手?要不得啊大人,大人若想救人,案子上我们还有得周旋,而教…教唆丁先生以下犯上,是一等一的大罪,若被大理寺查到,我…我们少说得蹲三年的牢!哪怕丁先生翻案成功,陛下用不了受多大的罚,而丁先生还不得…”催袅弱弱地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还不得暗里处理掉。”

陈酉横眉:“我教你的,你一点都没学到。你这样让我很放心,因为都没人屑与你为敌。”

催袅委屈挠头:“请大人赐教。”

陈酉:“为官之道就是要看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公堂上,你看到了什么?”

催袅细想一番,道:“看到陛下步步与安逸为敌,针锋相对。”

“那许大人呢,你观察了没有?”

“许大人为陛下作辅…”催袅似有了点思路,不知对不对,左思右想,“可至始至终许大人都没挑明观点。”

陈酉:“你猜他为什么不挑明?”

催袅:“兴许许大人心底还没有定数,还在推断当中。”

陈酉:“许沿比任何人都有数。开审之初,一直是他主控全局,可后来变成了陛下,他则旁敲侧击,你想过为什么?”

催袅紧紧皱眉,不知这个细节能说明什么,困惑得一脸悲壮。“求大人明示!”

“英雄气短呐!”陈酉仰天长嚎了一声,连连拍打胸脯,快提不上气来:“许沿把决定权推给了陛下,案子无论对错都将与他无干。倘若他签了字,年末大审,发现案子再误,他大理寺卿的位子就会保不住,如今这一幕将会重演,谁是真凶都不重要。为了扳倒我,他能证明方槐枉死,为了扳倒他,陛下也能证明一个人枉死。懂了吗?”

催袅心悦诚服,鞠躬道:“大人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学生受用了。可是,许大人没遭这个圈套,大人为何让丁先生…”

“这你不必知道了。”陈酉进了一家酒楼,叫了两壶酒,大碗大碗的喝起来,“我们俩痛痛快快的喝一场。这场案子过后,我就不再是你老师了。”

催袅鼻子一酸:“大…大人要去哪?”

“辞官,回家种田。”

“为什么?”

“班姝案一经查错,我跟驸马都免不了受罚。贬吧贬吧,我烦了,还不如种田干净。为师照顾不了你了,最后给你指一个方向。我问你,来朝文武百官中,给你抱一个人的大腿,你会抱谁?等等,你先回答我,你是跟太后还是跟陛下?”

“自…自然是跟陛下。大人,太后跟陛下还分论?”

“太后和陛下不分,我们跟大理寺就能你侬我侬了,蠢货。”陈酉把整张脸堵在酒坛口,痛痛快快的喝了个干净。

催袅失落道:“大人你若辞官,我不晓得跟谁。同窗都没能得您这样用心的老师而羡慕我。”

“我以前的老师也对我好的,可也半路辞官了。袅袅啊,以后跟安逸混。”陈酉半醉半醒道。

“安逸?他还能还朝?大人,我真的不懂。”催袅天生八字眉,一副苦相,这会更苦了,像要哭起来。

陈酉翻了个白眼,趴在桌上。“我两次要杖刑安逸,是谁拦了下来,你以为我真的要打他?”

“是陛下!”

催袅似茅塞顿开,紧张得一把抓住了陈酉的手腕摇撼。“大人,我好像有点懂了。”

陈酉慈祥地抚了抚催小鸟的脑袋,欣慰道:“孺子可教。”

傍晚,天空乌云密布,街上往来人稀。丁鹭双手插在袖中,逆着斜风细雨踽踽独行。这鬼天气跟他第一次见到安逸时一模一样,恼得他朝墙角啐了好一波口水。自打第一眼见到安逸,他就知道安逸是个特别不省事的人。今天糊里糊涂的过去,离安逸刑期便只剩下四天了。

“咎由自取,怎么还不去死呢!”他咬牙切齿,脚尖似要把路面的石子碾碎,狠狠吸了一把鼻涕,自言自语,“既知卿薄命,昔年狗娘养的才许‘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人各有路,恕不奉陪。”

那年春末,鹿城阴雨连绵,街道上处处水洼,常日听书的人都蜷在了家里,他停驻的小茶馆由此清冷下来。空气里的水珠浸透了他的书籍,字迹走墨模糊,再卖不出好价钱,一连半月,不入分文。

天晚了,他收拾行头回家,迈出茶馆时看见一个文弱的小生站在对面的廊檐底下,抱着一个大大书篓,正欣喜地看着他,被雨淋湿的朱子深衣还算得体,谦虚恭敬的青涩模样勉强称得上个文人。

他冷眼一瞥,视若无睹的撑伞离开。茶馆的听座一文一个,一文钱都出不起,站在廊檐底下干听,那副穷酸样他都不屑看第二眼。他娘常说,在下雨天的傍晚,归家的路上,容易撞邪。果然如此。

走了五百米,他的步子越放越慢,嘴角竟扬起一抹笑意。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觅知音。

“有意思。”如果那人跟来,他倒不介意跟那人做一对穷鬼。

他猛的回头,将身后的人吓了一跳。雨天路滑,那人吓得一屁股坐到了水洼上,溅了他一脸污水。

他走过去细细打量了片刻,蹲下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偷窥我的。”

那人连忙摆头:“算不上偷窥,是仰望,一年了。”

“仰望?”他噗一声笑起来,“谁会仰望我这种不入流的写书人,不过找我借书的人倒是不少,没见过你这么腼腆的。年轻人嘛,没什么不好开口的,你若想借,我自然是——不给。”

“正好,我也是不入流的画手。”那人手忙脚乱的从书篓里搜出一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画册,递给了他,“小我不才,读先生的《阴阳构精大观》有感,匹配的画了一套秘戏图,请先生笑纳。”

两人挪去了一旁的凉亭。他一边盯着那人“猥琐”的容貌,一边犹疑地打开画册,结果瞠目结舌。画工精湛不说,人物竟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艳而不俗,媚而不妖,一颦一笑皆符合他的心意。他感到眼前的人,是读懂他了的。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他那本孤芳自赏的小黄丨书似有了点意思起来。

他几欲喜泣,按捺住了,冷傲道:“我收下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兴奋地站直身子,打理自己乱糟糟的衣裳,恭恭敬敬作揖道:“小生安逸,袭州汝县人。”

他调侃道:“哟!莫不是大名鼎鼎的‘鹿都一枝花’?年几何了?”

鹿都一枝花是陈酉给安逸起的绰号。那年元宵佳节,太常寺操办宫廷宴会,郁渊那个作死的丫头,成长轨迹跟他哥一模一样,肥肉横溢不说了,跳什么舞不好,偏偏要仿汉宫飞燕作掌上舞,为了展现体态轻盈,还不允男子做托。她那身段若用女子做托,还不得引无数巾帼尽折腰?无奈何,太常寺管事只得挑“娇小”的男子乔装舞姬,安逸一贯小巧玲珑的体态首当其冲,成了不二人选。结果穿上舞裙、描上女妆,一笑生媚,六宫粉黛也暗淡无光,生生艳压了郁渊,“鹿都一枝花”由此得名。

安逸永生不会忘记那次宴会,他像赑屃驮碑,不仅身体逼出内伤,心里也留下不灭的阴影。那场舞蹈,经太常寺严格定义,不能称之为《掌上舞》,又不能违郁渊的意,便美其名曰《马踏飞燕》。

“见笑了,今年十八。”

“那比我小两岁,甭叫我先生,直接唤我大名。”他耳朵嗡嗡的响,好似老娘亲千里传音,不停叨叨着此非良人、此非良人…

他一巴掌将那回音拍了回去,大大方方地傍住安逸的肩膀,热情道:“我认识怡红院一姑娘,小细嗓唱曲可好听,琵琶也弹得一流,我引你见识见识!”

“甚好!”

“瞧你背这么一大篓书,学业挺重吧,散课了?住在哪儿?”

“跟我义父住一块,在西街陈府,倒不是放学,我…”他抿了抿嘴,“被翰林院开除了,还没敢回家。”

“翰林院还开除学生?”

“雅试考差了,就…”

“不碍事。家终究得回去,不过不急现在。”他摸索周身,只掏出了一文钱,停住脚步难为情道,“额…要不改天?”

安逸忙拿出一小袋碎银:“我有。”

“这怎么行,你送我画集,礼尚往来,我到底该给你回赠些东西。怎么说都不管用,钱一定由我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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