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恪坐起来,陆青婵替他在背后放了两个软枕让他坐好,然后把汤药端了过来,汤药温度正好,没有放冷,萧恪接过来一饮而尽。他本就不喜欢食甜食,喝了药就把碗放在了托盘上。却没料到陆青婵又端来一个放着果脯蜜饯的珐琅彩小碟儿,示意他挑一个压一压苦味。
萧恪本想摆了摆手说不用了,陆青婵轻声说:“您吃个试试,总比嘴里一直苦着强。”这话软绵绵的,像是一团软软的棉花,没有什么力道,可鬼使神差地,萧恪就伸出了手,挑了一个咬在唇齿间,果然口舌生津,那股子涩苦的味道皆被压住了。
就这么三言两语间,外头的人听见屋里声音,立刻一窝蜂地涌进来,见萧恪醒了,人人脸上都是欢喜的笑意,有善跪在萧恪的床前止不住地磕头:“主子爷可算醒了,不妄娘娘三天三夜,衣不解带地侍疾。”
萧恪把目光落在陆青婵身上,她垂着眼没有看他,掌心的手指纤纤的,像是一块怎么样都捂不暖的玉,他把陆青婵的手松开,叫了一声方朔,方朔忙走上前,萧恪指着陆青婵说:“你送她回去。”
陆青婵顺从地站了起来,走了两步,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束目光落在她背后,这目光很平静,可却从始至终黏在她的背上,没有移动半分。
太医很快就来了,杨耀珍跪在罩床边给萧恪诊脉,他诊好脉之后才说:“主子这一遭当真是凶险了,身子里的沉疴一起发作了出来,如今熬过了,也算是最凶险的日子闯过来了,等臣给皇上再开两贴药,日后好生安养着,今年也就熬过了。多亏了娘娘这几天耐心服侍,一碗药要喂小半个时辰。”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帕子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昨日是最凶险的,把瑾太妃都惊动了,却被娘娘给阻了,您是没瞧见啊,娘娘说话像钉子似的……”
陆青婵,孤零零的三个字,咀嚼在他的唇齿间,竟然带着几分余韵悠长的芬芳来,那样一个比娇花还要柔弱的女人,脂粉堆成的柔旎温软,竟然还有这样的胆量。
萧恪平声说:“你细说说,是怎样一个情形。”他顿了顿,又淡淡的补充道,“朕要听实话!”
杨耀珍本就是大着胆子和皇上说话,如今没料到皇上竟然对这件事上心,只得继续说:“皇上病历都由太医院和内务府封存着,不知道怎么就有风声传了出去。瑾太妃来的时候,正赶上御茶膳坊送药,当即就被拦了。瑾太妃要进来,没料到娘娘从里头走了出来,请瑾太妃回去。太妃不肯,说要亲眼瞧瞧才放心。没料到娘娘……娘娘……”他咬了咬牙,狠下心说:“娘娘把天子六玺请了出来,说这是皇上的旨意。”
开了这个头,后面的话也就说得更顺畅:“送走了瑾太妃,前后也不过大半个时辰的事,吏部尚书季安季大人亲自来到弘德殿,说有紧急地政务要请皇上过目,说就算不见皇上,也非要看皇上的亲笔批红,奏本都递到了条桌上,是……是娘娘批的红。”
宫漏沙沙作响,杨耀珍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没想到皇上竟然笑了一声:“好啊。好一个陆青婵,吃了熊心豹子胆!”这些字眼似乎是带着杀气说的,可皇上的口吻却听不出喜怒,宫里头伺候的日子久了,怕的不是皇帝震怒,反而每当皇帝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毛的时候,才正是底下的奴才们最胆战心惊的时候。
可杨耀珍想起来陆青婵立在春风里的模样,忍不住又小声申辩两声:“非常时期非常之法,还请皇上宽恕娘娘这回……”
萧恪似乎比杨耀珍预料的更加平静,他说了句朕知道了,就让杨耀珍跪安退下,弘德殿里静静的,萧恪的目光就落在了那个黄花梨木长条桌案和桌案上的绿釉雁颈灯上头。陆青婵就坐在这,由这一盏灯打亮,写的批红。
他批折子用的是文徴明的行草,陆青婵会这个笔体他并不觉得奇怪。那还是一起上太学的时候,有一回萧让被刘汝宁罚抄四书,第二天他就拿来一叠写好的宣纸,上头端端正正地写满了楷书,清隽而灵秀,不像是萧让的笔体,有一同念书的皇子问他,萧让满不在乎地说:“这是别人替我写的。”
能替他抄书还不惊动毓贵妃的,约么也只有陆青婵了。
那一天,坐在最后一排素来少言寡语的萧恪,在下学之后去了景阳宫,景阳宫是一座比较荒僻的藏书楼,他从里头找到了文徴明的碑帖。
文徴明的字,一练就是好几年,哪怕在行军打仗的时候,偶尔有空,他也会练两页,像是成了什么习惯一般。萧恪心里也觉得有几分奇怪,明明早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竟还能让他恍惚觉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想到原本只替萧让抄书的陆青婵,如今也替他写了这么一回字儿,萧恪脑子里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生气,而是有那么一二分的欢喜。不过他很快又抑制住了,缓缓抿平了嘴角。
他不知道陆青婵的朱批写了什么,不过既然能骗过季安,那他也并没有放心不下。天色已经露出了些许的晴好,萧恪在心里念了陆青婵的名字,没料到庆节却问:“娘娘刚走不久,皇上可要把娘娘叫来?”
萧恪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声。
“让她歇着吧,歇好了再来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