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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176(1 / 2)


姬洛又听到了意识深处的那两道声音,一道或许是曾经的自己,一道来自那个叫言君的——

言君,曲言君,分明就是惠仁先生,可是刹那之间,他心中却生出的别样的感情,这两个人被固执地分开,惠仁先生是惠仁先生,是他心中敬爱尊崇的,那个在红木林中留赠五势图的隐士;而曲言君是曲言君,说不清楚他是谁,可三番五次却感觉格外亲近。

“叮——”

姬洛闭着眼,灰袍人还没有追上补招,丝刃甚至还离他半丈远,但他手中的剑已经挥了出去,运剑的轨迹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将好卡住锥珠上没有闭合的缝隙。随后他两手并握无名剑的剑柄,用力上提,向后一拉,竟然贴着轻薄如线的丝刃,一路奔至灰袍人身前,挥剑力劈。

这架势像要将人手指齐根斩断!

“预判!”

他竟然预判了自己的招式!

骇然之下,灰袍人堪堪憋出两个字,话没说完,骤然放手:“怎么……”丝刃落空,在坠地前和剑锋相撞,姬洛用足了内力,虽没斩断寒铁,但这一击之下,剑身上覆盖的铁屑一瞬间崩开,露出光洁明亮、晶莹似雪的剑体。

他在帝师阁的禁地中钻研一年无所突破的武功,竟然在这一刻成功破壁,刚才在浑噩中,什么招式都不见,什么对手也不见,唯有心中有力,心念所及,起手已成破敌招式,冥冥之中算出对手的行动。

所谓的“通天时,知地变”,也许应和剑法大家的“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也许比拟道家“玄之又玄”,总而言之,那种感觉奇妙无比,难以言喻,又难以捉摸。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姬洛的眼睛刹那睁开,向着那人冷冷说道。

灰袍人闻言一颤,有那么一个呼吸间,他甚至以为姬洛回复了记忆,隔着面具将他看穿。惊喜,愤怒和恐慌如洪水猛兽,将他吞没。一招诛心,他已没有反抗的力气:“天演经极术,第三层?”

姬洛没有答话,甚至也没有再动手,只是用左手将长剑剑身托起,卷曲中指击铗,飘然远去:“这么好的剑怎么能没有名字,我给他想了一个,不如就叫‘玉城雪岭’。”

“‘崩云屑雨,浤浤汩汩。瀖泋濩渭,荡云沃日。(注1)’吾之心则如天上玉京,地上雪岭。你等着,”姬洛人已走远,一口心头血呕出,撑不下去,虽没有亲口说出,言外,其实还有二字——

“杀你。”

“姬哥哥……”灰袍人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等缓过一口气,却仍固执地追着他走的方向而去。

这时,林中有黑影一奔,像夜行的幽鬼,轻飘飘阻在灰袍人身前,将好挡住他的去路。来人面容俗落平常,穿着粗麻短打,提着一个密封的小食盒,若不是举手投足都过于轻巧似鬼魅,只教人要疑心是哪户人家里憨呆的小厮书童。

“小主人,该喝药了,找了您一整夜也不见人。剑谷那边刚来了消息,李舟阳已经顺利进入云深台,大公子问是否一切如常。”苏明将盒子往前一推,破开盖子一角,里头竟然坐着一只小炉,炉上煨着一只满满当当的陶碗。

这一手起落功夫竟然点滴不落,连火舌也不曾摆动,当真教人吃惊。

“如常。”

灰袍人一改方才痴癫的模样,换了副嘴脸,清醒得好像局外人。除了姬洛,旁人的死活都不关他的事儿。不过,许是顾念大局,他还是多发一言提点:“大师兄既然在晏家吃了亏,就该知道江山代代,人胜于人,少发桀骜,叫他自个小心些。”

“是。”

苏明应了一声,看出四面凌乱,且他脚步虚浮,知道方才必经乱战,于是自觉伸手将他手臂托住,也没有再敦促服药,只是默不作声陪着他在山林中慢走,上得山石陡崖,远眺置身火海的绵竹城。

可是灰袍人哪里是对绵竹的兴亡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有姬洛而已。

长夜将要过去,天边叆叇的云层中,积着一层一叠的金光,被旸谷的旭日辉映,渐渐转成水红色,铺陈在山外千里一线,与城垛百里的烽火遥遥呼应。

洞开的城门门楼上,站着一个精神矍铄,木簪别发,身着道服的老人,手中端着一长一短两柄青釭剑,亲手将友人斩杀于火海前,而自己随后仰天一啸,短剑钉于城楼,染血的长剑寸寸崩碎,抬手掷去,身子向前一扑,坠于九丈高城前。

转眼,尸首碾于马蹄之下。

如果李舟阳在这里,一定能从衣着打扮,模糊面貌中迅速辨别出,这位悍不畏死的老人,正是剑谷七老中的老二,那位奔赴绵竹游说的公羊迟。

什么公羊迟,公羊慢,便是连整个偌大的绵竹城,也与他姬洛没有半点干系,但这一幕就像历史的车轮回转,猝然不及地停在大雪里的长安。往后那么多年,经历的生死关头不多但也不少,从没有那哪一个幕,再教他如此难以忘怀。

不知为何,每每想起燕素仪飞落时一手推开他的表情,姬洛的脸上便会不自觉浮起狰狞的苦笑,那种感觉太玄乎,尤其是在记忆松动的时候——

人有一种奇怪的特性,当眼下不如意时,就会时常把自己锁死在过去。怎么说,拿他在江陵城跟李舟阳听一个瞎眼翁弹弦讲的个话本段子来说:

说隔壁村有俩个小孩儿经常一块儿趴草坡上玩儿,一个叫李狗蛋,一个叫王麻子,但李狗蛋并不是真的李狗蛋,实际上是某个天王贵胄遗落民间的爱子。

李狗蛋没有被找回家前,他从来没觉得跟王麻子捡牛粪,掏鸟窝,偷看邻村姑娘洗澡这档子破事儿有多美好,甚至由着那点儿廉耻心,还怪不好意思跟人说。可是等他找回了身份,卷入府衙宦海的斗争时,却觉得王麻子是他这辈子最真诚的朋友,穿连裆裤满山头撒丫子,是这辈子最痛快的日子。

寻常人听来,不过叹一句“人之常情”,刻薄点的譬如李舟阳,会笑骂一句“贪心鬼,不知足,得了高官厚禄,又想寻那市井天真,这不就跟那些花楼头牌一样,又想要金银富贵,又念着人不够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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