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帝病了。病得还不轻,缠绵于病榻难起,已经好几日不朝。
苏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站在一只小梯子上,踮脚去取书架高处的一本书册,于是差点摔下来。
按说,皇帝也是人,吃五谷杂粮,又一大把年纪了,有个病痛,很正常。伤风感冒拉肚子,不足大惊小怪。然而,让苏蓁不安的是,宣和帝的身体,一直很康健,她记得去年秋狩时,皇帝吃烤肉吃坏了肚子,可才休养了一夜,第二日就恢复了元气,油滋滋的烤肉照吃不误,还能拥着舞姬在篝火边上消遣。这种体质,不病则已,如果突然生病,往往就是病来如山倒。
如果真是已经几日不朝,那这病就很可能有些严重了。宣和帝向来是很勤政的。
而最关键的问题是,皇帝病倒了,太子却不在京中,此乃大忌!
加之太子是自小就没了母亲的,做储君期间又不能结交重臣,培植势力,唯一的靠山是皇帝,因此,就越发显得形势凶险。
苏蓁将这件事情左思右想一番,越想越忧心,便去找元瑛探些情况。
先问陛下病情如何?
元瑛自然是去御前侍过疾的。皇帝生病,皇子皇女们,都要比谁跑得快,到病榻前嘘寒问暖一番。元瑛虽说有孕在身,却也要把这份孝敬功夫做足。因此,她多少了解些内情,却冲着苏蓁摇头,说是不知是何怪病,反正,卧床不起,间或还有点神志不清。
太医院的御医们,齐聚会诊,使出浑身解数,各式针灸汤药方子换着来,却不见明显起色。
苏蓁咬咬唇,再问,陛下有何旨意?
元瑛答她,急召太子回京,还有镇守西疆的安王大殿下,也召了。
苏蓁听得猛提一口气。急召儿子们回身边,是一个老人对自己的身体有不好预感时的典型举动。
但愿能赶得及。
又过了几日,远在西疆边城的安王赶回来了,近在东路的太子,却没有了任何消息。
苏蓁便觉得,这里面,已经有人开始在搅混水。
据说,宣和帝的后妃皇子公主们,川流不息地往崇政殿寝宫跑,甚至,常常出现在殿前跪一大坪的盛况,撵也撵不走,却独缺太子一人。
苏蓁简直要急成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人,有时候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的,当然,身边的人通常也会理解。但是,如果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皇帝,那么,就有可能在迷糊间,就已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个时候,她自己,却被召见了。
崇政殿的梁总侍,亲自来秘阁传的口谕,召太子太傅苏蓁御前叙话。
众人皆被这道口谕惊呆了。
首先,“太子太傅苏蓁”,意思就是承认她还是东宫的人,是太子内阁的首臣,至于到秘阁修书的活儿嘛,果然是暂时的。能够这样任性地在太子西席与刑部天牢,还有内苑秘阁之间随意转换,三天两头,起起落落,如家常便饭,这样的朝臣,且还是个女流之辈,大兴官场上,还真是少有。
其次,在这整个大兴朝都盯着的最要紧关头,说得难听一点,兴许就是天子的弥留之际了,这个时候能被召到御前的,要么是重要的皇子皇女,要么是重要的军政大臣。天子寝宫门口有一大群这种重要的人日夜候着呢,都未必每个都能被召至御前,一睹龙颜,天子独独召见她,是何道理?
苏蓁遂成一个大家看不懂的传奇。
那日下午,传奇人物苏蓁一身天青色学士官服,穿戴整齐,跟在梁总侍的后面,从秘阁中出来,穿过内苑的花花柳柳,越过崇政殿寝宫门口的一堆后妃皇子公主们,跪到了天子的病榻前。
寝殿中屏退闲杂人等,留了苏蓁独自面圣,静得只听见皇帝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汤药味,还…有一种行将就木的老人味。
“陛下……”苏蓁跪地叩头,依礼请安,本想道“圣安”,却猛地发现难以启齿。都这光景了,她道圣安,似乎有点寒碜。又觉得世事无常,上次见他,还是春秋鼎盛,精神饱满的样子,谁知竟说病就病,说倒就倒。
加之皇帝待她,一直都好得出奇,她心中触动,一股悲伤涌上来,鼻子发酸,就更是不知该如何说话了,索性低下头,等病榻上的天子招呼她。眼观鼻,鼻观心,等了好几息功夫,才听得宣和帝说:
“过来些……”
苏蓁赶紧跪行几步,抵在了床榻边上。
“抬起头来……”
苏蓁依言抬头。
皇帝看着她,看得很认真,就跟以前从没见过她一般,某些瞬间,又不像是在看她,倒像是穿过她,看某个故人。
苏蓁有些发憷。史书野史读得多了,很容易联想到,临终的皇帝,通常有些怪念头……
“你长得,确实不像你母亲。”宣和帝端详了她半响,叹一口虚弱浊气,下了一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