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攸桐遇刺、魏天泽被关入牢里,已是半月有余。
关押魏天泽的这座牢狱是军中用的,位于齐州城郊,石墙铁壁建成,专管看守永宁帐下犯了军规的将?士。牢狱统共设了两层,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如矮平的兽蹲伏,远处瞧着不甚起眼,到了近处却是防守森严,方圆三四里拿栅栏围起来,不许闲人踏足。
过了中秋,淅淅沥沥落了两场秋雨后,天气凉快了许多,进到牢里,更觉寒气侵体。
陪傅煜进去的牢头曾是位军中猛将?,行事?凶悍周密,颇有威名,深受傅德清信重。后来战场负伤,断了半条腿,便调往此处。因魏天泽是傅煜的副将,身份颇要紧,入狱时并未张扬,由牢头亲自安排看守送饭的人。
关押魏天泽的牢间自然也在最隐蔽坚固之处。
巨石砌成的廊道昏暗阴沉,朝西的铁栅栏门推开,里头更是幽暗,安静得死寂。
牢头送傅煜进去后,便带人守在门外,傅煜孤身进去,黑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极轻的动静,沉稳而规律。最里面的牢间里,魏天泽原本垂首而坐,听见这脚步声,忽然抬起头,侧耳细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他的牢间外停下。
处于地下的幽暗牢室,没半点天光,唯有廊道里的火把送来些许光亮。
魏天泽眯了眯眼,看到一道修长的暗影投在地上,一动不动。目光抬起,便见傅煜负手而立,端毅岿然如重剑,墨色的衣裳几乎与周遭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深邃湛然,正注视着他,神情?晦暗不明。
“将?军。”他开口,声音微哑。
傅煜没出声,只沉眉看着他。
短短半月时光而已,里面那人的神情?气度已跟从前迥然不同?。
身手出众、年少英武的小将,在外意气风发、英姿飒爽,如徐徐挪向当空的烈日,炽热而耀眼。当年并肩杀敌、叱咤疆场时,银枪黑袍的小将,也?曾出手惊艳,令人望风而逃。此刻,他神情?里的风发意气荡然无存,盘膝坐在牢间的角落,下颌胡须墨青,头发也因疏于打理?而凌乱,眼神黯淡无?光。
他的手腕、脚腕上,皆系了精铁煅造的镣铐,粗重而牢固。
傅煜眸色暗沉,开了牢门,抬步进去。
牢间十分逼仄简陋,最里侧一副颇窄的床板,三面抵墙,旁边一张矮桌,可供用饭,此外别无一物——毕竟是曾为国征战、几度险些捐躯的将?士,牢间里并未常放恭桶腌臜之物,算是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傅煜在魏天泽对面盘膝坐下,面色冷凝。
魏天泽自哂般垂头,“见笑了。”
“许久没见。”傅煜拿出背后的食盒,取出一坛酒、两个小瓷碗,“这应该是你我最后一次喝酒。”说着,将?两只瓷碗注满。
酒液醇厚,有香气逸出。
魏天泽被关在此处半月,不见天日、粗茶淡饭,周遭虽无刑具、惨嚎,但独自枯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无?人问津,只留他面壁回想,将?这小半辈子的事?逐个回味,其中五味陈杂,煎心熬肺。
香醇酒气入鼻,他稍觉意外,迟疑了下,仍取了一碗,仰头喝尽。
酒液入口绵软,到了喉咙却忽然变得辛辣,刀子般一路剐下去。
两人闷不做声地连喝三碗,魏天泽才道:“将?军有心事?。”
“我跟攸桐和离了。”傅煜抬眉,神情?阴沉。
魏天泽神情?微诧,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牢间阴暗,对面的男人端坐在地,沉稳如山岳,魏天泽看着他的神情?,慢慢地,回过味来。数年相处,他知道傅煜的性情,从未对女人挂怀,亦不对旁人流露情绪。而此刻……魏天泽眉头微动,喉咙干涩,“是因为那场刺杀?”
“你当日,安心要取她性命?”
魏天泽一顿,半晌才道:“若再来一回,我会另想对策。”
“毕竟刺杀事?败,将?自身搭了进去。”傅煜冷笑了下,“处心积虑十余年,便是为搅得我家宅不宁?魏天泽,你也?曾浴血杀敌、奋勇守城,是我齐州男儿的楷模。”
这楷模二字,从前当得起,如今却已轰然溃塌。
魏天泽被关在狱中半月有余,不受半点刑罚,亦无人过问探视,与世隔绝如活死人。在外时,满腹心思扑在正事?,被图谋的事?勾着,无?暇细想旁的,如今身在囹圄、无?所事?事?,自知身世瞒不住,对着冷硬石壁,看着那位曾教习他兵法韬略、每日瘸着腿亲自来送饭的老?将?时,胸中念头也?是几番起伏折转。
他取过酒坛,自斟两碗酒喝下去,忽而站起身。
“给你讲个故事?吧。”
……
魏天泽出生的时候,魏家已夺得军权,被封了西平王的尊位。
军政大权在握,又有朝廷里独一无?二的异姓王的尊荣,彼时的魏家何等煊赫繁华,自不必说。年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魏天泽记事时,他并不在府里居住,而是在城外跟着教习师父学些练武的皮毛,读书认字。
那时候,他似乎才五六岁,还不叫魏天泽,藏在城外的别苑,深居简出。
外面众人皆传他已夭折,魏天泽虽不懂其中涵义,却仍按着师父的叮嘱,不敢乱跑。哪怕偶尔回府看望娘亲,也?是藏在马车里,走偏僻小道,免得让旁人看见。他的母亲原本是魏建的得宠侧妃,却不知为何忽然失宠,住在府里的偏僻角落,少有人问津。
府里有很多得宠的女人,他的顶头也?有嫡出兄长,是王府尊贵的世子。而他却只能藏匿行迹,跟着师父苦练身手,连父亲的面都很少见到。
直到八岁那年。
魏天泽如常回府探望母亲,却在那座屋中看到了甚少露面的父亲。
那时候的细节魏天泽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魏建说男子汉生于天地间,该当四处磨砺,而非在王府养尊处优。若魏天泽将?来成器,他的母亲便能跟着尊荣,否则,母子俩便一辈子不招人待见,吃尽苦头。而这历练,也?须隐姓埋名,不得泄露半点身份。
魏天泽年幼吃苦,极为懂事?,虽对其中深意懵懂未解,却仍牢记在心里。
而后,便被魏建送到人贩子手中,流落到齐州。
年少无?依,系在心头的唯有府里的母亲。魏天泽谨记着魏建的告诫,不敢袒露身份,更不敢叫人知道他学过武功,在军营附近做着杂役,却也时常流露出机灵聪慧的天分。很快,他便被一位爽直的伍长看重,教习功夫。
有先前练的底子在,加之魏天泽天资聪颖,进益自然飞快。
因年岁尚幼,他虽身在军营,规矩却不算严格,除了帮着做些粗活,练弓马骑射外,也?能偶尔外出玩耍。身在山野,偶尔能碰见樵夫行客,趁人不注意时,低声叮嘱他几句话——跟魏建嘱咐的一样,务必隐瞒身份,不叫任何人起疑心,若有差池,他母亲死无?葬身之地。
十来岁的孩童,听得这般告诫,自是牢牢记着。
日复一日,这念头深植在心里,魏天泽也?不负所望,凭着旁人对孩童没有戒心的优势,藏得天衣无?缝。再往后,那些每回面目都不同?的樵夫,逐渐跟他说得更多,要在齐州军中崭露头角,要吃苦踏实,被军中器重,早些领兵——等他历练得火候够了,魏建便会接他回去与母亲团聚,母子皆得恩宠。
魏天泽谨记,愈发吃苦。
而后,他认识了傅煜,看到节度使侄子的飒爽英姿;他被老将?看重,教导兵法韬略、对敌之策;他被选为斥候,刺探消息、巡查敌兵。再后来,甚至被选到傅煜手下,跟着永宁帐下最厉害的那些老?将?,学习本事。
那几年,魏天泽无?疑是很高兴的。虽觉得隐瞒身份不妥,私心里却以为魏建安排他来齐州,是为偷学齐州的兵法韬略,等他回去后化为己用——教导他的老?将?军说过,魏家、傅家雄兵拒守边地,都是为了保卫疆土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