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行星撞击地球后的碎片,是海浪淹没村庄的遗址。所有的不适与隐藏在心底的委屈全部破碎,显露出隐藏过久而留下的印记。
顾朝明的心融化在那四个字里。
“春节快乐。”
林见樊抱着手机在沙发上打下许多字又删除,最终只留下这庆祝春节的四个字,春节发送祝福才最合适,其余的……再等等吧。
林见樊盯着屏幕犹豫上快一分钟才点击发送,他从没想过自己是第一个对顾朝明说春节快乐的人,他也从未想过接收到自己信息的那个人正在经历他人生中巨大的不适与委屈。
顾朝明没有自知之明,他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委屈可以堆积得这么隐秘、这么多,让他无法相信。
他无法控制看到林见樊发来的简单四个字像是拧衣服一样被一双大手拧紧的心。他无法控制将一个学期以来失去母亲后的委屈全部再像以前那样咽回肚子,他无法控制自己红润的双眼泛起泪花。
母亲在他的生活中占有太过于重要的位置,母亲的突然离席,自己的被抛弃,整个人生一下空洞。
风穿堂而过,什么也没卷走,因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卷走的。
一个人的离席换来另一个人的落座。顾朝明坐在一个人的电影院,母亲和他招招手打开电影院的门。母亲曾在他生日时专门回家,拉开家门灿烂热烈的阳光勾勒出她的身影。离开他人生的影院时也是同样,漆黑的影院里曲盈逸打开的那扇门是除了放映的电影外唯一的光亮。刺眼的光亮像生日那天一样勾勒出曲盈逸的身影。
曲盈逸朝他最后挥挥手,关上那扇门,光亮消失,身边的座位空了。
顾朝明以为身边的座位将永远无人落座,可他很快就听到敲门声,拘谨小心的敲门声。
他很久才打开那扇门。
他坐回位置上,转过头身边已坐下一个人,坐下一个脸庞俊俏说话正经的少年。
这样也挺好的,顾朝明望着少年的侧脸笑起来,他希望他不要中途离席,他希望他能够陪自己看完这场电影。
巨大的电影屏幕上放映的是他的一生。
看到林见樊发来的“春节快乐”四个字,顾朝明喉间滚过一阵酸楚,眼泪是细小的溪流流淌在眼眶,溪流后是心脏里汪洋的大海。
顾朝明很成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在春节落泪,尽管眼睛已经红透,尽管眼泪冲击着眼眶。
他从不知自己原来这么脆弱,四个字就能轻易打败。
听着楼上还在继续的吵闹声,顾朝明在大年三十的清晨红着眼眶坐在床边抬头望向天花板,眼前出现林见樊微微笑起来的模样,顾朝明跟着他嘴角微微勾起。
人类是个复杂的动物,可以乐极生悲,可以苦中作乐,也可以红着眼睛笑。
“春节快乐。”
谢谢你的祝福。
回完林见樊信息顾朝明也给苏炳和岑西立发去春节祝福,给他俩发完信息又给周函还有一些朋友、同学发出祝福,发到最后回到曲盈逸的联系页面,顾朝明犹豫着还是点击退出。
他不知为何地退缩,母亲已经和顾涛离婚,那就让她彻底断绝,自己也少联系她。
曲盈逸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这么想。
顾涛睡到快吃午饭才起来,比平常丰盛的早饭已经凉透,顾涛提起菜罩子一看,没心情吃,边穿衣服边走到厨房,带着刚起床的懒声对顾朝明说:“早点吃饭,我饿了。”
顾朝明没有回答,一声不吭。顾涛在厨房门边拉上衣服拉链,没听到顾朝明的回应,他最讨厌别人不应他的话,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你哑巴了?”不知是没睡醒还是本性再次暴露,顾涛的语气里又带上以前的暴力。
这才是顾朝明习惯的语气。
对他好的顾涛太过怪异,是夏天的雪,是让人一看就知道不对劲的景象。
“我问你是不是哑巴了?”顾涛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抖一抖抽出一根,没有点燃,也没有听到顾朝明的回答。
顾涛又问一遍:“我问你是不是哑巴了?”
打火机摁下,火苗跳出,香烟凑近,烧红的烟头火星汇聚。顾朝明切菜准备午饭,闻到空气中顾涛的烟味。
顾涛点着烟走近,吐出一口烟雾。烟味在狭小封闭的厨房里无法逃散,在厨房的空气里遨游。
顾朝明自顾切菜,顾涛见顾朝明不回话,手指弹弹烟头上积蓄的烟灰。弹完烟灰后香烟没有立马送进嘴里,而是捏着香烟头莫名打量着手上的香烟。
只是一个打量香烟的动作让切菜的顾朝明后退一步缩回手。
童年的阴影是怪物,是身体永远无法忘记的下意识躲避。
顾朝明被林见樊春节祝福烘暖的心脏一下落至回忆的窖底。
身体的后退,手掌的缩回,顾涛捏着烟头并不明白顾朝明这是突然干什么。
顾涛笑顾朝明这套下意识的动作:“你腿抽筋啊?”
不回话是最短的□□,顾涛醒来后的忍耐在顾朝明的沉默中一点一点耗尽。
“大过年的我不想骂人。”顾涛又抖抖烟灰,用手指戳顾朝明的头。
顾涛也很想对顾朝明好,他认为的好是带顾朝明去吃他觉得年轻人都喜欢的甜点,他对顾朝明的好是把他接回家以后继承自己的财产。顾涛从未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错,还觉得是顾朝明不听他的话,太不省心。
殊不知孩子不是海绵,捏一捏还能重回原形,在衣服上烧一个洞不是缝上另一块更新的布就看不出来的,顾涛从未反省自己在顾朝明心头留下的印记,却怪顾朝明对他的态度太过于无礼。
自己对他的一点好放大千百倍,自己对他的暴力转头就忘。
楼上是热闹的过年吵闹声,楼下是顾朝明被顾涛戳得歪向一边的头。
生活真的有变好吗?生活真的会变好吗?
生活在一点一点变好是不是只是他的错觉?有顾涛在,他的生活好像永远不可能变好。
那么如果顾涛永远地消失呢?
头被戳得歪向一边的顾朝明被脑中出现的这个想法再次吓一跳,他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这个想法,却每一次都能被吓到。
他在想如何让一个人消失,从他的世界消失。
可怕又舒爽的想法。
可怕是红色的鲜血与未来的监狱。
舒爽是永远逃离顾涛的生活。
顾朝明庆幸可怕还占上层,没有让他失去理智。他希望消失的人就在他身边,而他手上是一把锋利的菜刀。
青菜铡成两节,头被戳向一边,手起刀落。
鲜血的气味,鲜血的颜色,红色的液体。
有红色的液体从顾朝明的手指处流出,染红沾在青菜上的水珠。
水珠变成淡红色,而顾朝明的手指依旧是鲜血的红。
手指的疼痛后知后觉,顾朝明扔下菜刀,不管身旁的顾涛走出厨房,走到房间拿出抽屉里林见樊给他的那盒创口贴。
“受伤后一定要贴。”林见樊的嘱咐依旧在耳边。
“不贴。”
“贴。”
过去的争执历历在目,因为一点小事而争执也是开心的。
顾朝明不想贴,待会他还得回厨房做饭,但创口贴大户让他贴,他不能不贴。
打开创口贴盒,撕开一张仔细贴上。他以前都是随便贴贴就算了,反正最后还是要撕掉,可林见樊送的创口贴,他贴的异常细心。
贴好后竖起受伤的手指,看着手指上平整的创口贴。
他会一直贴着它,就像林见樊在陪他,明天就能见面,让他的生活还有一点盼头。
看着手指上的创口贴,楼上的吵闹声延续不停,客厅里顾涛又打开电视,顾朝明在新年未到、旧年未去的大年三十明白一个道理。
生活永远是美好的,万物永远鲜活,阳光永远明媚。
只是看你想的是顾涛还是林见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