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字字道:“伯母放心,不论江东兴衰荣辱,不论钰哥哥起落沉浮,终我一生,永不背叛。我以性命起誓,如若违背,愿挫骨扬灰。”
话音落下时,她听见所有人骤然增大的哭声,视野余光中是甘夫人滑落的手,静静搭在榻边,依旧似旧时的皓腕如月。
有什么东西坠下来,掉在了萧妙磬的腿上。是萧钰的那枚岫玉,他握不住了,巨大的悲痛让他弄掉了从不离手的玉石。若不是玉石掉在萧妙磬腿上,便要粉碎在地。
萧妙磬双手捧住岫玉,抬起头看向甘夫人。仿佛是许多年前在午后芭蕉深深的凉亭里,她也见过这样的甘夫人,静静的靠在小榻上像是睡着了,一段小臂搭在小榻边,雪白的宛如一截莲藕。
人死灯灭,那些纷纷恩怨都可以放下了吧。
她再也不怨恨甘夫人了,转眸向萧钰,看见的是他滑落眼角的泪水。
他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
连他怀里不知世事的萧织,也跟着嚎啕哭了……
这一年的冬天仿佛格外漫长。
战败、惨重的伤亡、主公与夫人双双撒手人寰,整个建业宫满目疮痍,没有哪一年的雪像今年这么冷,这么寒。
报丧的云板声叩响在整个建业,后事操办与军国庶务一件又一件。萧妙磬看着萧钰无比沉默的做着这些事,几乎不同人说话,只是沉默的办着,仿佛一个失去灵魂的陶俑。
满宫挂起了白幡,纸钱飞舞。她还看见萧钰一袭雪白的丧服,不梳头,颓然抱着怀里小小的萧织,坐在轮椅上,任着漫天纸钱夹杂着晚冬的雪花落满全身。
他面朝父母灵堂的方向,动也不动的,就那么坐着。
萧妙磬心疼极了,萧令致走到她身边,纠结良久,说:“劝劝他吧,如今只有你能劝得动他。”
自从与萧令致把话说开,萧令致在试着调整,努力不再那么自卑,亦努力的舍小顾大。
萧妙磬轻轻握住萧令致的手,说:“我会的。”
晚冬的雪越下越大,染白了整个建业宫。
当萧妙磬穿过风雪,来到明玉殿时,萧钰正一个人坐在白色羊皮毯子上,怀里抱着萧织,颓丧的拍着哄着。
他身边倒着一个酒坛,里面的酒水已喝没了。萧妙磬修眉蹙起,心下又怒又疼,快步走过来斥道:“这么大一身酒气,不怕熏坏了小织吗?!”
萧钰抬眼看萧妙磬。
他手边还有碗没喝完的酒,萧妙磬直接夺来,唤了侍从:“把这里都清干净,再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她去将明玉殿的窗户敞开一点,散去酒气,又取了干净的毛巾,蘸上热水打湿,亲自用毛巾给萧钰擦脸。
她再取来梳篦,跪坐在萧钰身后,一点点将他披散的长发梳顺。
直到做完这些,她在萧钰身旁坐下,从他怀里抱过萧织,轻轻拍起来。
“小织乖,哥哥和姐姐都会陪你,你要快快长大。”又对明玉殿的侍从道,“扶钰哥哥去后面换身干净衣服。”
对于萧妙磬直接在明玉殿发号施令的行为,侍从们非但不觉得哪里不妥,反而心下感激。
长公子这几日情况太糟,他们都心疼得紧,却又改变不了什么。若是亭主能哄得长公子振作,就是要他们鞍前马后的忙活他们都愿意!
萧钰更衣回来时,萧妙磬已将坐下的羊皮毯子一并换了,原先那毯子上沾了酒水。
现在换了张湖蓝色毛毯,她一袭素衣坐在上头,轻轻哼着小调哄萧织。小小的团子经过这几日的养育,身上的青色退去了,粉嫩了不少。
想着萧钰天天抱着萧织,萧妙磬感同身受。
这小小的一团,是他父母留给他最后一点念想了。
萧钰坐在了萧妙磬身旁。
梳洗更衣过后,他看着好多了,可萦绕周身那股哀痛和颓然,依旧鲜明的惹人心疼。
对于萧绎的死,萧妙磬也是万般难受的,更别说萧钰骤然失去父母双亲。
一夜之间,元气大伤的基业,偌大的江东,三个妹妹两个弟弟,还有哭哭啼啼的庶母,一下子全都压在他肩上。
而他所面对的,是群狼环伺。一个个野心勃勃的诸侯,就如一把把刀吊在他头顶。
萧织睡着了,萧妙磬让乳娘把她抱走。她静静看着萧钰,他眼中不复神采,只如死水,眼下有着两片憔悴的乌青色。
“音音。”他声音也是低哑的,萧妙磬心里一酸,抬手去拢他鬓边凌乱的发丝。
一直以来萧钰在她眼里都是强大的,无所不能,这令她都要忘记,他实际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只比她大上几岁。
他也会有难以承受的打击,也会悲伤、也会脆弱。
他从前都是不喝酒的。
“钰哥哥,纵是再难过,你也不能倒下的。”
她收回手,将侍从煮来的醒酒汤端来,递给萧钰。
“你是我们的顶梁柱,是我们的天。要是你倒了,萧家怎么办,小织怎么办?”
“母亲将小织留给你,长兄如父,就是为了她你也一定要振作。”
“何况还有我这个公主,要是被别人从你手里抢走,伯父多年苦心不就白费了吗?”
萧钰饮下醒酒汤,神色恹恹,“你的身世,而今只有你我与苏贵嫔三人知道。不能传出去,否则以江东现下的势力,我怕护不住你。”
“钰哥哥只要振作起来,江东很快就能恢复元气。”萧妙磬拿过他喝剩的空碗放在一旁。
“钰哥哥,我说过,你不是一个人,这片天我会同你一起撑着。你做大家的顶梁柱,我就做柱上的盘蛇。顶梁柱撑着天,盘蛇撑着顶梁柱,不是吗?”
萧钰颓丧一笑:“音音这是在哄我。”
“我是认真的,钰哥哥。有盘蛇撑着你,我们一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怎么还把自己比作盘蛇……”萧钰有些莫可奈何,“怎么盘……”
看着他恍惚的样子,萧妙磬心里酸到极致。
她蓦然抬起一腿跨到他两腿中,伸手拥抱住萧钰,把头埋在他心口,整个人跪坐着与他相贴。
她温宁道:“这不就盘上了,你看我撑着你,会不会觉得心里多一些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解释一下,甘夫人已经知道添音的身份,也就知道萧爹培养添音的目的。这样她对添音的怨恨没有意义了,纠结点就不再是“添音不能做我儿媳妇”,而是害怕添音背叛江东。
儿子往后注定走逐鹿天下的路,只有添音不背叛不使坏才能发挥巨大助力,甘夫人临死前努力为儿子争取。
等听到想要的答案,就闭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