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郎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写封信、你拿去交给肃慎族的长老江白西措——我帮过他的忙,他会还这个人情给我的。你爹得罪不起肃慎族,会放了阿旺和贡布的,到时候再请江白西措再帮你们寻回美朵就是。”
说着,他吩咐伴当,取了纸笔与私章出来,就准备写信……
百里俏急道:“三郎!已经来不及了呀!美朵才十一岁,就……三郎、我求求你,你救救我们吧!”
武三郎顿住。
他看向百里俏,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是,百里俏肯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不得不来找他的。
可是,她考虑过他的立场吗?
他武三郎可是南梁战将,冒然出兵去陇西?这可是入侵!若是一盘散沙的陇西、因为他的入侵而结成了一条心,一致对外、抗击南梁的话?
这是要将多少无辜百姓、南梁将士卷入血雨腥风之中?他又要背多大的罪名?
再说了……
远在京城的伊娘马上生下他的孩儿了!
那小姑奶奶正在吃苦,他已迫不及待的想要赶回去呢!
百里俏已经看出了他面上的不情愿。
“三郎?!”
百里俏既震惊又不敢置信地看武三郎,缓缓摇头,“……你变了!你、你真的变了!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我的三郎……是一个嫉恶如仇,坦率真诚的人!天哪,三郎,你怎会变得如此、如此冷血无情……”
武三郎想了想,说道:“阿俏,我活在世上,先是南梁的子民、然后才是父母的儿子、是我妻子的丈夫、是我孩儿的父亲,最后才是你的朋友……”
“所以,我要为家国效力、驻守边疆、抵御外敌!我既为人子、就要孝顺父母;我为人夫,便要爱护妻子;我为人父、更要好好教导孩儿……要等我尽了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之后……我才有能力帮你。”
百里俏怔怔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她有点儿……
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但是?
她好像又明白了。
“你……已娶了妻,还有孩子了?”百里俏颤声问道。
武三郎笑了。
他忍不住就想起了妻子的那双猫儿眼。
其实伊娘挺可爱的。
她那双眼儿啊,就算没说话、也好像会说话似的。
——疑惑的时候,她会瞪圆了眼睛,然后一双灵动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说谎心虚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地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颤巍巍地扇着;高兴的时候她就眯着眼儿笑,从眼缝里泄出来的光都泛着盈盈波光……
不自觉的,武三郎的嘴边便噙住了幸福的笑意,“嗯”了一声。
然后补充了一句,“伊娘马上就要生孩子啦!”
他实在是心生欢喜,便又说道:“阿俏,伊娘怀着我的孩子,再过七天,娃娃就要出世啦!”
百里俏看着他,张大了嘴。
在这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三郎他还是三年前的模样儿,依旧那样俊美、高贵,但体魄远比以前更壮实,以前那股彪彪的、只为欢喜便能不顾一切的冲动劲儿早已不在!他变得更成熟稳重、更加考虑周全了。
再看看她?
才只二十八岁的年纪,就已经显出了几分老相。清贫的生活使她为了生存而需要日夜劳作、且还吃不饱、穿不暖的,自然愈发的瘦弱。也因为无闲钱打扮、打理自个儿,面上和身上的皮肉已经松驰,就连她的第二任夫主、赤沙酋长再次得到她以后,也感叹说“阿俏你已不年轻了”……
在这一瞬间,百里俏的心里有些难受。
她不禁想道:若是当年他强行把她追了回去、逼迫她成为他的妻子……如今又是怎样的一番场面?
唉,还用问么?
若她嫁了他,当然也能过上富足的生活——就像他的那个美貌嫂子一样,随便从头上抽支簪子下来就能买一幢小院,每天都要吃一两银子一碗的燕窝,浑身上下的衣裳都是丝绸的,连漱个口、洗个手、想下炕床穿个鞋,都有侍女服侍、帮着提鞋后兜!
过着这样富贵的日子,各种名贵滋补品像喝水似的吃,又怎么会显老?
百里俏陷入了怔忡……
武三郎却已走到一旁,在侍卫们的帮助下,快速挥毫写了封信,盖上私章,将之叠好、放进了信封里,又将信递给了百里俏。
百里俏省悟过来,盯着他递来的信。
“阿俏,这封信你拿着,去找江白西措吧,他会帮你的。”说着,武三郎又让伴当们凑了凑,凑出一百两银子,亦将之交给百里俏,“……这些银子你拿着花,去前头的镇上找个客栈歇一歇,买些衣裳穿,把自个儿打理好。”
百里俏茫然地接过沉甸甸的银子……
半晌,她突然明白了过来!
——他说“你要把自个儿打理好”?
这意思,是在嫌弃她……现在的模样儿?
百里俏不由得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因为长途跋涉,她脚下的鞋早就已经毁了,这会儿正蹬着一双破烂不堪的草鞋,露出粗糙又污秽的脚趾。身上的衣裳裤子全是破破烂烂的,还脏、散发出浓重的酸臭气味。她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双手黑漆漆脏兮兮的,指甲缝里尽是污泥……
天哪!
百里俏简直难堪到了极点。
武三郎说道:“阿俏,我要走了……伊娘还在等着我回去呢。将来若有机会的,我会带伊娘和孩子去看看你。你……好好保重自己吧,先把自己照顾好、才能照顾好家人。”
说着,他朝她微微颌首,然后转身上马,毫不留恋地策马而去。
他的伴当们也纷纷上了马,追随而去。
百里俏捧着手里的银子和信,怔怔地看着他走得远远的……
那决绝,便如同当年她离开他那般毫不留恋!
百里俏呜呜地哭了起来。
殊不知,武三郎策马离开以后……突然伸出手、抚了抚马儿的颈子,喃喃说道——
“阿俏,其实……是你变了,你会相马术、更会控马。刚才我的乌鬃马受了惊,其实是你一手所为吧?你这么做,其实就是想使个苦肉计。如若不是我机警、没让你受半点儿伤害的话……面对你的请求、我是抹不开面子,必须要答应的。”
说罢,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好吧,其实我们都变了。二哥说得对,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人、若是不成长,就会被光阴遗弃。阿俏,三年前、我们都没有留在原地,而是选择各走各的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后悔你选的路,但我却已经不能回头,因为陪着我走下去、要走完一辈子的人、是伊娘。”
顿了一顿,他又笑了,低声说道:“也不是不能回头。我天不怕地不怕……这世上就没有我武三郎害怕的事儿!只是我不想回头而已,哎,其实我也有害怕的事。我怕我的那个姑奶奶不快活,更怕她心里没有我……”
“阿俏,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没有当面说给你听,是因为我正忙着赶路呢!害怕耽搁了时间。且这些话,其实也并不想说给你听,就怕说得太多、会让你误会我对你还有情;所以就背着你说罢……就算不说给你听,我也有必要说。因为——只有说出了口,我才知道……我已经真正的放下了。”
“阿俏,再见啦!我不知道你会怎么走你未来的人生路……但是,我是要让伊娘陪着我一直走下去的!”
说完,武三郎只觉得神清气爽!
他意气风发、策马疾驰,恨不得于双肋之下生出一双翅膀来,好飞入京都去,看看他那教人恨得牙痒痒、又爱进了骨子里的小娇娘!
日夜兼程地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武三郎终于披星戴月地赶回了京都安国候府。
管家一早得了信儿,守在了门口。
武三郎从马上一跃而下,问道:“三夫人怎么样了?”
“回三郎的话,三少夫人提前发作,已于两天前进入了产房!”管家急急地答道,“……如今夫人和二少夫人正轮流守在产房里陪伴着三少夫人呢!”
“什么???”
武三郎大惊失色,站定,转头问管家,“伊娘已进去两天了?”
管家点头。
当下,武三郎便气急败坏的拔足狂奔!
他气喘吁吁地闯进后院,直奔西院……果然好几个婆子守在院子里,见了他,人人都满面喜色,上前向他请安,“三郎到了?”、“三郎回来啦!”、“见过三郎”……
武三郎直冲进东厢房、见里头空无一人,便急问:“伊娘何在?”
婆子们便指给他看,“回三郎的话,西厢被收拾成产房了,如今三少夫人就在里头。”
武三郎张大了嘴,急道:“为何听不到伊娘的呼唤?我听人说,妇人生孩子……都被痛得要生要死,怎么伊娘悄无声息的?”
婆子们劝道:“三郎放心,里头足足有六个产婆在呢!且二少夫人也在里头坐阵!三少夫人这是头一胎,哪有这么快就生出来的……”
心急如焚的武三郎哪里听得进去,直接闯到了西厢房门口、然后扬起一腿踢了去,大吼道:“伊娘!伊娘你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