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晁的记忆里,她从没真正哭过。
这双漂亮的眼睛,情绪波动时,会蒙上一层水雾,使坏耍把戏时更厉害,挤一挤就能热泪盈眶。
但都不像现在这样。
人安静昏迷着,泪水却尖啸着挤出闭合的眼眶,无休无止。
像在一场逃脱桎梏的疯狂,又像一份别无选择的宣泄。
每一滴都砸在秦晁心头,浸润进去,冷冰冰,沉甸甸的。
他竟觉得喉头都泛着苦味。
仿佛刚才喝下汤药的人是他一样。
“你们先歇着,这里有我。”
胡飞和孟洋对视一眼,放下汤药和姜茶出去,为他们带上门。
房中只剩他们,秦晁为她换了个更舒适的位置靠着自己,用尽全力抱住她。
他的唇轻轻贴在她耳边,用最轻的声音一遍遍对她说——
不怕,没事的,别哭。
男人的怀抱有力,气息温热,语气柔和,逐一向她传递,结果非但没有安抚住,反而一发不可收拾。
她像是要将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出来,泪珠更凶的往外涌。
秦晁忽然想起村里见过的那些孩子。
摔了跤,假意嚎两声。
没人瞧见,又或是爹娘都不在意,冷声勒令站起来,擦擦眼泪也就过了。
但若遇上来哄的,那就糟了,越哄越哭。
原本嚎两声就可收势,不想动了真情绪,哭的越发真切起来。
她现在,就像那个被哄着反而哭的更厉害的孩子。
秦晁好气又好笑,抱着怀中的大被团狠狠晃了一下,警告道:“还哄不好了是吧?”
她的眼泪意外的收了收,还抽搭了一下。
他被她哭得快窒息的心,诡异的松了一口气。
像是找到了法门,秦晁继续呵斥:“你的能耐呢?真有什么事,哭有什么用?”
万万没想到,此举适得其反。
她的眼泪再次汹涌,且哭得一点声音都无,只有眼泪无尽的淌。
秦晁觉得那种窒息感又回来了,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甚至怀疑,她刚才并非收势,只是忽然哭累,稍缓一口气罢了。
若手边有东西能帮忙哄她就好了。
秦晁左右看看,瞧见她没喝完的那碗药。
药苦,她喜欢甜的。
甜的……
秦晁满心无奈,想是想到了,可这时辰上哪儿买?
怀中人还在默默流眼泪,秦晁心中兵败如山倒。
他手指提袖,她滑一道,他就揩一道。
像莫名的较劲儿,看是她眼泪先流干,还是他手臂先发酸。
然而,手还没酸,泪也没干,她的脸先皴了。
再揩下去,她就该疼了。
借着屋内的灯光,秦晁认真端详起她的脸。
擦伤的部分,结痂已经全部掉了,只有淡淡的痕迹。
她在这方面的恢复力有些惊人,像是老天都舍不得这张漂亮的脸被毁掉。
秦晁看着看着,心里泛起酸气。
长得这么漂亮,怎么可能没有人喜欢。
他眉头一皱,冲着昏迷的人质问——
“你以前是不是也对别人这么好过?”
没人回答他。
秦晁冷哼一声:“果然。”
默认了。
她以报恩为名,尚且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倘若是有些交情,甚至她有些喜欢的,岂不是能把命都给对方!
秦晁神情一愣,忽然将怀中人往外送了送,第二次质问——
“你不会是想起哪个男人,在为他哭?你要敢认,今夜睡地上。”
泪珠不断的落,刚揩干的脸转眼又湿成一片。
秦晁喉头轻滚,略略清醒。
他把被团儿按回怀里,再不闹了。
声儿低低的,抚慰道:“同你开玩笑的,别哭了……”
……
明黛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没有清晰的人脸,甚至没有故事的来龙去脉。
只有一段一段情绪。
它们像一道一道门,将所有原委和由来藏在门后。
想要探知,就得把这些情绪先尝遍。
然而,它们的滋味并不好受。
断舍,分离,委屈,还有恐惧,它们叫嚣着,向她发出邀请。
明黛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只要踏过这些情绪,就能看到它们的由来。
只要她能控制它们,此前的许多谜题都能解开。
她断了什么、离舍什么、委屈什么、又在害怕什么、要找的家人和过去,都会在门后呈现。
可是不行。
当她试着去感受那些情绪,门后的真相与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开始勾连,她却下意识退缩。
理智的声音还在催促她挖开记忆。
心中却分裂出另一个的自己,跪在记忆的坑口,慌乱抓起黄土,把它们埋得更深。
记忆埋起来,再也无法骚动,可这些情绪还在。
身上仿佛被箍住不能动弹,她被迫一遍又一遍尝过那些滋味,委屈的哭起来。
它们缠了她多久,她就哭了多久。
……
好在,夜晚总会过去。
睁眼时,明黛并无一觉醒来的舒适。
浑身燥热,被汗水濡湿的衣裳贴着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眼皮水肿,微微胀痛,睁眼都吃力。
她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双大手从后绕到她身前,死死扣在一起。
只能是秦晁。
被团儿裹着她,他抱着被团,睡着了也没松手,就这么抱了一夜。
明黛呼吸一滞,僵住不动。
她回想起昨晚的事。
登船时,她想起些可怕的事,一时慌乱掉进水中。
最后听见的声音,就是秦晁的嘶喊。
忽的,扣在她身前的手动了。
男人悠悠转醒,下意识松手活动身子,却痛苦的“嘶”了一声。
秦晁半个身子都被她压麻了。
明黛看着他把松开的手扣回去,保持原先的姿态一动不动,心头一阵酸楚。
她拥着被团坐起来。
明黛一动,秦晁立刻察觉,双手顺着她的动作松开。
“现在感觉怎么样?”秦晁顾不上半身麻痹,低声问她。
明黛没应声。
她从被团中挣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摸脸。
脸上糊了一层厚厚的香膏,粗暴的遍布脸颊,且并未推开。
谁给她糊的?
明黛疑惑一瞬,目光慢慢转向靠坐在床上的男人,头一偏,用眼神发出询问。
——你干的?
秦晁眼神闪躲,摸摸鼻子,托着一半酥麻的身子勉强站起来。
“我去弄点水。”
秦心早已烧好热水,正等着他们这屋的动静。
秦晁耐着性子回了她几个问题,端着热水回到房中。
明黛还是原先的姿势,秦晁没将面盆放到架子上,他走到床边,欠身将面盆递到她面前。
明黛无措的看他。
秦晁催促:“洗啊。”
明黛眼神轻垂,就着他端来的热水,先洗了一把脸。
秦晁第一次伺候人洗漱,做的并不流畅。
好在她也没有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