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反常态,忽然大胆无礼起来,尤其是那双冷漠的眼,比什么暴戾恣睢的凶相都可怕。
大约他平日里作恶害人,颐指气使时就是这张神鬼皆畏的阎王脸。
姜惗暗忖自己刚才确实有点得意忘形,因为昨晚的事口舌上图了两句便宜,却忘了这人的脾气,一不留神竟把他给惹毛了。
她心里忐忑,但又不肯当面露怯,况且以他的身份城府,此刻又是在皇帝清修的地方,该也不至真敢大胆造次。
想到这里,略清了下嗓子,含笑回眼过去:“萧厂臣这是有话要说?”
萧靖没立时应声,目光垂过她坦然无惧,却因那抹笑而媚.色横生的小脸,落在纤白的脖颈上。
那喉咙一促一促的,能看到不自然的细微律.动。
明明已经怕了,居然还能一本正经地装腔作势,这份胆量还真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昨晚娘娘召见,确是因臣被差事牵着肚肠,告退得操切了些,过后想想,心中甚觉难安,尚请娘娘恕罪。”
他微微倾身,眸光顺势转向左近不远的小道:“如今恰好撞了这个巧,敢请娘娘稍迟回宫,移步暂歇,臣恭聆训示。”
说话间,他眼底的冷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恭敬谨饬的模样几乎让人怀疑之前的阴鸷是不是错觉。
姜惗一时摸不清他究竟是真服软还是假服软,但照着现下的情势,总不至比昨晚谈得更糟,于是和然一笑:“厂臣不必告罪,本宫也正有此意。”
四目交投,心照不宣,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小道,又折过拐角,在最深处的条门外萧靖停步示意稍候,然后冲里面廊间低声吩咐了几句。
等内侍应声走远,他才回身比手:“娘娘请。”
姜惗迈过门槛走进去,见那后面有一处极小的隔间,摆不了什么物件,堪堪也就仅能容两人对坐。
或许正因如此,风卷进来呼呼有声,兜着圈儿在头顶打旋,莫名显得比别处冷得多。
萧靖掩了窗,请她上座,接过那把怀抱的琵琶,东西一入手便知是颇有年头的紫檀,上面螺钿的飞凤牡丹纹更不像当下的手工。
说是贡物,在里面弹了一曲,居然又原样抱回来了。
他轻手放在旁边:“臣方才来得巧,有幸在外听得几声娘娘的雅奏,其中的宫调技法倒是颇有几分耳熟。”
一个媚主乱政的阉宦居然通音律,还能听出她手上的技法,倒让人大出意料之外。
姜惗不由一怔,她的琴艺得自家传,尤其父亲最喜音律,诸般乐器样样精通,当年在翰林院时,又做过朝廷修书著史的编撰,曾穷尽心力,大致补全了一套前朝宫乐的曲谱,便如获至宝,暗中抄录了一份带回家中研习,她耳濡目染,弹得多了,渐渐也颇有心得。
这等隐秘事自然不足为外人道,来之前也没想过真要动手弹奏,对着皇帝临时起意,便自然而然将这首跟进献的琵琶最为契合的曲子弹了出来。
难不成这心思细密的狗太监在哪里听过,竟瞧出端倪来了?
姜惗不免对那张冷峻精致的面孔多看了两眼,心想自己弹奏时刻意掺杂了不少南音,若不是深谙琴艺,痴迷此道的人,应该听不出什么破绽。
她品不出那话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反而更觉得忐忑,于是尽力掩着心头的起伏,不让面色生变,颔首道:“看不出厂臣也是风雅之人,我岭南向来仰慕中原风物,也偏好这类技法,厂臣若觉尚可入耳,便是本宫没有白练。”
“不敢,臣这点粗浅见识,在娘娘跟前就是班门弄斧,岂敢品评?”
萧靖嘴上谦恭,却早将她眼中闪过的惴惴看得一清二楚,唇角微撩,负手踱开两步到门口:“不过,陛下从前倒是最爱听琵琶,这两年一来仙修修得人也素静了,二来太常寺和教坊司也没什么人真弹出名堂来,娘娘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绝艺可是了不得,定然能深契圣心。”
他没继续“探究”琴曲的来历,姜惗不由松了口气,听着这番唱高调的恭维倒也受用,淡然一笑:“那就承蒙厂臣告知陛下都喜爱那些曲子,本宫回去好勤加练习。”
好么,说她胖还真喘上了,不过单就琴艺而言,还真无可指摘。
萧靖耳中已听到外间的脚步声,没接那话,拱手道声“娘娘稍候”,然后跨出门外。
很快就有内侍从窄廊那头拿了吩咐的东西走来。
他接过手,又听了几句禀报,挑颌示意人下去,转身回到房内,将托盘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娘娘方才跪的时辰想是不短,今儿天凉,别招了寒气,先进碗姜茶暖暖身子,回头臣这里还预备了衣裳,娘娘起驾回宫时用得着。”
这话倒真有点善意修好的意思,但从恶名昭彰的东厂提督嘴里说出来,总免不了叫人悬心吊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