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要见太子殿下当然可以,但须得先行退位,然后以太上皇的身份相见才妥当。臣也是奉命行事,不敢有违,陛下若是不答应,这事臣可万万不敢应承。”
那城楼上的声音嗡如钟鸣,才刚说完,伏在地上的首辅姜鼐便已忍不住了,面满怒容地撑手站起身来,甩开身后同僚的劝阻,大步上前斥道:“放肆!你们这帮奸佞之徒,为一己之私便犯上作乱,图谋不轨,却矫言不惭,陷太子殿下于不仁不义,其心可诛!”
他这一带头,那些心存正气,胆气稍大的官员也都起身跟着痛骂鼓噪起来,但多数人仍是未动,缩身望着城楼上蓄势待发的弓.弩瑟瑟发抖。
所幸这次上头并没放箭,对面那声音却又响起:“姜阁老是两代帝师,从前教太子开蒙读书,后来又讲习经筵,如今也有二十年了,于情于理末将都不敢怠慢,只要阁老审时度势,引诸臣尽忠社稷,太子殿下定然也会念及师生情谊,尊奉阁老,一如从前。”
这话明着褒赞,谦恭客气,言下之意却是说,倘若不识时务,那便再没什么师生情谊,待新君登位后,自家下场也可想而知。
更要命的是,对方话里话外还明指这位内阁首辅与慈庆宫关系非同寻常,即便太子最后无法践祚称帝,也必然要被皇帝猜疑,再不能像从前那般深得圣眷。
一边挑弄,一边绝人后路,这便是逼人造反的意思了。若这位老先生没了气势,群臣也就失了主心骨,即使反对,也成不了气候了。
萧靖暗地里冷笑,转望过去时,姜鼐早已气得面色发白,浑身发抖,缓缓抬手摘去自己的展脚幞头,露出那一头苍然的白发,冷冷道:“若这是太子殿下的本意,那便不用再提什么君臣之义,师生之谊,从此恩断义绝,再不相见。老夫教导无方,有负君恩,也无面目再立于朝堂之上,这便请陛下治罪。”
他说得慷慨激昂,剖明心迹,仿佛字字泣血,令人闻之感佩,一转身,正要对着抬舆中的延和帝跪倒,那城楼上的人忽然长声冷笑。
“阁老入朝几十年,公忠体国,日夜辛劳,确也是时候该歇歇了,不过也不必过于着急,稍时太子殿下登极正位,这传告天下的诏书还需阁老那支如椽妙笔来写,别人可万万不成。”
这话就像剔骨的尖刀,直刺人的心窝子。
姜鼐还没来得及跪下来,脸色闻之大变,一口血喷溅出来,当即栽倒在地上。
城楼上的人又哼笑了一声:“姜阁老是两代帝师,陛下看得过眼,臣都有些于心不忍了,还是快些应允了吧,臣实在不愿再多伤人命。”
延和帝木然望着歪倒在地上苍老身影,眸色一沉,像是万念俱灰,终于抬头看向城楼:“要朕退位不难,你去叫太子来,朕想听他亲口说。”
“陛下这便是为难臣了,实不相瞒,太子殿下此刻正在奉天殿更衣,只等着臣这头的消息,陛下有话稍时到那里说也是一样。臣斗胆,这里已拟下了退位诏书,若没什么要更改的,就请陛下当众宣读,这里诸位大人正好都是见证。”
话音落时,城楼上有扇窗忽然闪开道缝隙,一卷束好的卷轴由那里抛出来,从城头坠下。
几乎就在那东西落地的同时,远处忽然传来呼喊之声,如浪头般一波紧似一波。
“陛下听到了吧,京畿各营勤王的将士都已到了,若是还迟疑不决,稍时死伤的可就不是眼前这几个人了。臣言尽于此,请陛下三思。”
城头上随着话传来一阵勒弓上弦的绷响,远处的山呼海啸也愈来愈近,渐渐有了惊天动地之势。
延和帝拈着流珠的手顿了下来,长声一叹:“去拿过来吧。”
跪伏的众臣这时都抬起头来,面色各异,有的愤怒,有的惊诧,有的松了口气,还有的正暗自窃喜,但却没有一个出声劝阻。
萧靖躬身应了声“是”,不急不缓地向那卷诏书走去,脚下跨过一具尸首,足尖轻轻勾住旁边掉落的长刀,顺势挑起,右手在半空里接住,袍袖一拂,便掷了出去。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任谁也没有料到,回过神时,那道寒光早已穿进了城楼上另一扇窗中,劲力到处,但听“轰”声暴响,木栅棂框登时炸裂。
一个锁甲红缨盔的人影翻身跌出来,正落在那卷轴上,扭曲了两下便不动了。
不用多问,一看他服色便知道是刚才在城楼上咄咄逼人的慈庆宫仪卫司佥事。
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场间一时间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
然而这寂静也只是一瞬,两边的燕翅楼上拼斗声骤起,像是有人突然掩杀过来,那些手持弓弩的兵士猝不及防之下,登时乱了阵脚,一个个或被砍翻,或坠下城楼。
萧靖朝城头上瞥了一眼,默然无声地走过去,抬脚踢开那具尸体,捡起卷轴,返身走回到抬舆旁,躬身捧到延和帝面前:“伪诏在此,请陛下定夺。”
延和帝双眸发僵,神情间深蕴着难以言喻的痛楚,怔愣了半晌,慢慢低阖了眼:“去奉天殿。”
群臣正劫后余生,暗自庆幸,闻言都是一愣。暗想太子作乱谋反,宫中现在定然已布下了重兵,再加上城外赶来的援军,这一去岂非又羊入虎口,以卵击石?
众人刚放下的心不禁又悬了起来,当即便有人劝谏说眼下陛下的安危最为要紧,不如暂且退出城外,一面传令京畿附近其它卫所,一面立即起驾离宫,待各路勤王的兵马汇齐了,再一举讨平逆贼。
延和帝默然不语,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