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啃、”上首,宋追惗清一?清嗓子,惊醒三人,“按说家中有人参加科举,我这?个执相也要避忌。可今儿礼部尚书说起,虽未放榜,但成绩已定,听那意思,是连官职遣任也放了,便提前告知于我。远儿,圣上钦点你为二甲十三名。”他?顿一顿,将眼定在宋知书身上,其神色镇静,眸中却燃起一线星火,浅淡的,不为人所察,“书儿,书儿是圣上钦点的一?甲一名。”
有那么一?霎,似乎真各含欢喜。宋知书将左右二人望一?望,指端直指自个儿的鼻尖,朝宋追惗不可置信地问询,“我、我是状元?”
“二哥,”宋知远拔座起身,深行一?礼,“恭喜二哥蟾宫折桂摘获榜首。”
其情其言未知真心还是假意,同样不知真假的,还有宋知濯欣慰的一?抹笑意,一?个掌心往他?肩头拍拍,“二弟,恭喜恭喜,苦读这?些年,总算所获匪浅。”
上首,宋追惗挂起一缕浅笑,将一?只星纹暗盏搁于茶托,理一?理衣摆,睃他?三人,“圣上的意思,远儿封礼部员外郎,遣任直秘一?职。书儿吏部少卿,遣任提点刑狱一职。放榜后大概就要下旨,你二人这几日好生准备,以便届时进宫谢恩,尤其是书儿,不可再到外头花天酒地乱生是非,若我再见,仔细你的皮。”
一?番冷言遣词后,他?将目光迎向支摘牗上的曜日,“好了,去吧,到祠堂给列祖列宗上香报喜。……书儿,去你母亲灵位前,好好儿跟她说一?说,叫她高兴高兴。”
兄弟三人踅出院外,客套一?番,各自辞回?。宋知濯的银纹玄靴踩在铺得满地的海棠花瓣上,抬眼望一?望墙头上密密匝匝的枝叶浓荫里倾撒下的曜斑,撒在他俊朗的面庞,点点忽明忽暗。
兰麝香风细,扫过他?衣角,他?想起宋追惗的衣角,在他还只到他膝盖那样儿高的时候,他?也曾拽过他?丝锦繁华的衣摆,仰望他?,几如仰望他?笼罩着他?的一?片天。可他只是冷硬的拂下他?的手,步履始终陷在他茫茫的前途里。但他?曾将零星的一?点作为父亲的慈爱给过宋知书,他?看见过,当宋知书因为学武受伤时,他?曾在他永远冷漠的脸上捕捉见一?丝担忧。正如今日,他?在他脸上捕捉到的一?丝欣喜。
夏蝉凄切,菡萏放彻,院中永远是花红柳绿的美满,美满如明珠明亮动人的眼,看到她的一?霎,宋知濯感?觉自己再次被她由渺茫苦海中打捞起。
红销帐底,倚翠偎红,宋知濯枕靠于明珠腿上,明珠一只柔软的手拂过他?的鬓角,在他额角轻揉,“你今儿好像不大高兴,是在朝中出了什么麻烦事儿了吗?”
画堂银烛照佳人,他?抬了眼,凝视她的杏眼红娇、桃腮粉浅,戳动她裙下的香肌,晃了晃头,“没什么,好得很。……今儿听父亲说起,老二老三都高中了,老二还是状元郎,你也不必叫人去看榜了,你那些礼备得亦十分及时,回?头叫人给他?们院里送去吧。”
观他?恹恹的笑脸,明珠心内泛起一丝心疼,埋下脑袋在他额上一?吻,轻轻的,像一个母亲给孩子的吻,“你是因为老爷因这?个事儿高兴而不高兴的吧?其实……,我倒是觉得蛮好,老爷他、他?再无情无义,也是个人嘛,是人,就、就,嗨,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人世间不论什么,都有个缘法,也许你与他前世修的父子缘分就不够深,譬如我与我父母,也是所修前缘不够深,才?会中途离散,没个了结。”
万里红尘,几千业障,不知由何理起。宋知濯翻一个身,将脸埋在她平坦软和的小腹间,翁着声气,“我先前封得振国大将军,执掌殿前司,手握天下兵马,多威风啊,也没见他?说过什么。小尼姑,你说,他?是不是从没为我骄傲过?”
尾音带着一?丝落魄的哭腔,牵裹着明珠的心。她知道,多数时候他?是挺拔威武顶天立地的男人,但偶尔,他?只是一个被人丢弃在风霜雨雪中的孩子,独自熬过了漫长的严刀霜剑。
她想补偿他,于是耗尽一生的温柔与他缠绵厮守。
指端收理着他?后脑蹭撒的几丝碎发,润润潺潺的嗓音安抚着他?,“我不知道老爷是怎样的,但我是为你骄傲的,你母亲也是,她要是见着你如今这?样神气,一?定很高兴。”
沉默良久,直到明珠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哑涩的嗓音再度响起,“小尼姑,你给我生个孩子吧,我们生个孩子,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我一?定疼他宠他?,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啊?”明珠指上随之停顿一瞬,渐渐愁攒眉心,“我没想过这?事儿,这?还能说生就生呀?还不是顺其自然的事儿。不过说起来,咱们成亲这几年,我怎么从没有过孩子呢?二奶奶先前还怀上一?个呢。”
灯织白结的帐中,宋知濯同样攒眉而起,“明儿找个太医来瞧瞧,或是身子有些虚,调养调养大概就好了。”
“我还虚啊?”明珠瞠圆的眼转一?转,将信将疑地嘟起嘴咕哝,“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甚少伤风着凉的,这?还虚的话,别的女人简直不要活了。”
对上他?的可恶的笑颜,一?个漫不经心的疑虑随夜流逝。直到第二天,宋知濯下朝时果然带回?来一个老太医,号称妇科圣手,一?直是为宫中嫔妃佳丽们号诊,所经他之手调停好的万种妇疾数不胜数。故而当他?一?脸凝重地揭下覆在明珠腕上的绢子重新探脉时,宋知濯不可避免地将心提起。
满室的丫鬟连带着宋知濯俱是凝神屏息,候在光灼灼荫阳交辉撒得满地的碎斑内。
直到桂影小窗移,老太医拔座而起,朝宋知濯深行一?礼,“大人,下官敢问,姨娘先前可有受过什么伤?”
洌水琤琮,如冰落入令宋知濯心痛难抑的一?段往事中,他?挥退众丫鬟,正欲领着太医打帘而出,却被明珠眼急地撩开帐叫住,“就在这里说,我也要听!”
二人无奈,退回?几步,宋知濯引老太医案上对坐,瞥过明珠一眼,冲须白几何的老者含笑,“太医诊出个什么,只管明说吧。”
“嗳,”太医沉重一?叹,回?望明珠一瞬,又调转回头,捋着一?把须,踞蹐畏缩地垂下眼,“依下官拙见,姨娘像是、像是曾受过很重的伤,以致宫房有损,恐怕、恐怕很难会有孩子了。”
香馥馥绮罗幔动,叶离离桂叶婆娑,伴着这?些淅索零星的微响,宋知濯的心层层坠落。他?几乎有一?瞬的窒息,不是为他?们之间不能有孩子,而是想起她所经受的无可言说的伤痛。“曾经受过伤、以致宫房有损”,简单几字,就概括了她曾几经死亡的一?段日子。
后来太医临行前还说了什么,他?们都没听清。他?只忙着去拥抱她,用他宽阔的胸膛去为她挡避伤痛。
出乎意料的,明珠没有伤痛,她由他怀内探起两只迷茫的眼,眼底兜着白转柔肠,“对不起,我不能给你生个孩子,你不会怨我吧?”她靠过去,贴着听他狂乱的心跳,自己的则是始终平静没有起伏,“我、我其实挺怕生孩子的,你要是十分喜欢,你去跟她们生好了,不用顾忌我,我不会埋怨你的。”
他?倏而抖着风笑了,手掌轻拂着她温柔的背,“你要是不喜欢,我也没有十分喜欢,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经验能做好一个父亲。”
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几如春去秋来,明珠顺理成章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没有伤痛,只是十分抱歉。“一?个孩子”,这?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唯一不能给他?的东西。
她抱紧了他?,如他?安抚自己一?样安抚他?,“谁说的?你要是当了爹,一?定是个最好的爹爹。你能教孩子念书学武,还能替他谋划筹算,你一?定会很爱他。”她的指端抠紧他背上的皮肉,淅沥沥地泪珠滚下,沾湿他?的衣襟,“对不起,我、我也没办法,这?也不能怪我、我真的没办法……。”
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随角韵悠噎、渐弥渐散,宋知濯泪湿的长襟上,沾染了她的半世飘蓬。
外头困人天气,啼杀流莺,他?却搂紧了她,不顾浮汗霪霪,“这?怎么能怨你呢?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对我从来没有任何对不起。明珠,我不在意,真的,况且,人家都说妇人生孩子是到鬼门关走一?遭,就算你能生,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万一?你走到鬼门关不肯回来了怎么办?索性咱就不去了,只要你还是好好儿的就成。”
雨了云埋,梅香半死,床畔的风又拂开了明珠的笑脸。他?们相视,望尽彼此,在这风月愁闷乡,烟波是非海中紧紧相依。明珠能感觉到他的爱,从不怀疑,但仍旧从他?的嗓音、他?的眼底辨出伶仃一?丝的失落,但他?们都默契的没有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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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邵博《闻见后录》卷二十三
作者有话要说:我必须预告一下,我们明珠会生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