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月阁的风与月归为宁静,另一片冷霜却泼在千凤居的侧屋内,照着宋知濯凛然?的、沉寂的眼?。
目断处,伏跪着几?具筛糠作抖的孱弱身躯,犹似一群被围猎的兔。秋雁的眼?泪已经横纵几?行?,可怜兮兮地作那困兽犹斗,“爷饶了我吧!大概是?我瞧花了眼?,灯花儿一晃,就误把哪个丫鬟看走了眼?,错瞧成是?颜姨娘了。我也是?为着咱们宋家的门风着想,真的不是?有意的!”
榻上一盏明灯,照着宋知濯徐徐挺直的腰,泄出声紧如冬风的笑意,“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没想到你一个奴婢也懂这个道理,还为宋家的门楣操起心来了。”他呷了口茶,笑意沉入窗外的茫茫夜色,“你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最好从头到尾跟我讲清楚。讲清楚了,我只要你的命,讲不清楚,你在外头的父母双亲就得跟着你陪葬。”
“我说的都是?真的!”秋雁额上挣出细细的经络,哭声震得另外几?个丫鬟直把额头贴到泛着光的青砖上,“真是?半点儿也不敢欺瞒爷啊!求爷饶了我一命,我保证以后再不敢乱说话儿了!”
她将头连嗑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后,额上已汩汩渗出不少的血。丫鬟们俯首贴地,眉也不敢抬起,独有周晚棠捉裙跪下?,细柔的嗓音截断了一屋惊惧的呜咽,“爷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不好,一听这话儿,竟然?脑子也跟着犯了糊涂来,连问都没来得及细问,就、就扰得爷心烦。”
宋知濯的眼?只在她梨蕊娇面上瞥过一瞬,便将角落里站着的明安唤上来,“你连夜去一趟秋雁家里,将她的父母双亲提了来,就以败坏主子家风之由,全部?打死?。”
宛如一颗巨石砸入水中,溅起秋雁一腔悲恸的哭声,慌得牵着裙匍挪到他靴下?,“爷、爷,我说、我说!”
接着,她用涕泗横洒的哭腔说了这么一段真相,“是?玉翡姐、是?她!都是?她逼我们这样儿做的,她说,爷虽然?不去颜姨娘屋里了,保不准心里还惦记她,倘若哪天她又重?得了爷的心,大奶奶就没有好日子过,连我们也没有好日子过。又说:‘你们姑娘是?姨娘,甭管我们奶奶得不得爷欢心,横竖你们姑娘一辈子都是?要在我们奶奶手底下?讨生?活的,以后有的是?日子慢慢熬,看你们姑娘能不能从奶奶手上熬出命去!’姑娘也是?没法子啊!爷,我们姑娘也是?没法子啊!您叫她怎么办?奶奶就是?顶在姑娘头上的天,什么时候塌下?来,什么时候就要她的命。没办法,我才出了这个主意,想借着娘家少爷来,把颜姨娘也叫到了敬月阁去……。”
声音断续消沉下?去,后又响她起闷头砸地的声音,“爷要怪就全怪我们做丫鬟的吧,别罚我们姑娘!只求爷饶了我的父母家人,我愿意一条命赔颜姨娘的名声!求求爷、求求爷……”
在她语无伦次的求饶声中,复复行?行?的泪在周晚棠面上满布着,展示着她夹缝中度日的辛酸。她在用这种辛酸赌宋知濯的心软,直到他幽幽吐出一口气,她想她大概是?堵赢了。
叹息过后,宋知濯朝明安挥挥袖,“把这几?个丫鬟带下?去各打四十板子,叫总管房里找个人伢子来,将秋雁发卖出府。”
“是?。”
明安正要将几?人带走,却见他半个身子俯下?来,两肘撑在膝上发问:“奶奶那边儿怎么说?”
“我才刚去探听了,奶奶一点事儿没有,问了奶奶,奶奶说周姨娘是?爷的爱妾,她也得给爷这个面子,横竖没出什么事儿,便不做追究,这会子正同几?个丫鬟吃宵夜呢。”
缄默一刻,宋知濯不耐烦地挥挥袖,很快,乱砸的眼?泪伴着几?双绣鞋退出屋子。屋内又剩萋萋的风烛,撒满一地的碎金。宋知濯的眼?透出息事宁人后的疲惫,他抬起一片酱紫纱的衣袖,两个指端在山根处反复揉捏。
周晚棠两个腿叠在裙内坐在地上,耐心地等待着他开口,暗忖着或是?问责、或是?原谅,总归是?能逃过此劫。等了半天,他才拔座踅出门去,淡留一句,“我理解你的难处,可明珠同我四五年的夫妻,就算她不追究,我也要给她一个交代。你先在屋里闭门思过,等我手上的大事忙完了,再做惩处。”
于是?这劫,便成了悬在周晚棠头顶的一片乌云,她抱着一个惴惴的心,余下?的时日果?然?不曾再踏出屋子一步,只等着天上下?来一道雷,或只是?一场温雨。
而另一道惊雷,则实打实地劈在了太子府重?峦叠嶂的屋顶。
这是?一个闷燥的天,阴翳墨晕的云下?,蝉鸣一潮高过一潮,催逼着一场山洪的到来。廊桥错落的太子府内,童立行?一个干瘦的身躯慢蹒过一个水榭,身旁是?一个同样有些干瘦的年轻男人——当朝太子赵敬。
二?人错下?水岸,又上一条曲廊,与这悠然?步子不同的是?赵敬略显焦躁的声音,“老师,自打上次老二?同儃王宋知濯等人谋逆之事平息后,他便在父亲面前处处与我争锋,还请老师再想个法子,这样儿下?去,老二?岂不是?要踩在我这个储君头上?被他顶撞几?句,原也没什么打紧,可父亲近日有何?国策,也叫他一齐到殿详听,父亲如此看重?他,我担心的是?,父亲起了废储的念头。”
童立行?的须已白过半,他的眼?睨向曲廊尽头,仿佛在一片茂竹间瞧见了宋追惗这位终年的对手年轻挺拔的身姿。或许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金相玉质的皮貌算不得什么。可他仍旧羡慕他的年轻的皮相和与之并进的无限精力。他不知道宋追惗何?时才会老,正如看不透他剑戟森森的城府。
良久,他才侧目望着身边的年轻人,“殿下?要记着,凡事要沉住气,只有沉得住气,才能找到敌人的破绽。”
可令他没料到的是?,他没有时机去沉,一场风波骤然?随着太子府一名内侍官的到来扑朔而至,“殿下?、殿下?不得了了,小宋将军与中书门下?陈大人、范大人一同带兵,将咱们太子府围住了!眼?下?几?人正进府来,说是?带了圣上的旨意,请殿下?与童大人到前厅听旨!”
二?人骤惊,赵敬更是?趔趄一下?,扶住身侧一根褐色圆柱,慌乱地掣着童立行?衣袖,“老师,宋知濯领兵前来,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事儿,老师赶紧想个法子怎么应对!”
童立行?心内顿觉大厦将倾,却仍挺直了腰板,“眼?下?还不晓得是?个什么事儿呢,先去领旨再说。”
即使老得如他这样发须半白、已经不相信任何?神佛的男人,也一万次地在心内向神佛祷告着千万别是?什么坏事,但当他在厅上望见宋知濯那张含着诡笑的眼?,心内亦开始发起虚。
圣旨由那位年过花甲的陈大人缓缓念出后,赵敬已被那言简意赅的一百来个字砸得头晕目眩。稍刻,两只涣散的眼?重?新聚起惊恐的光,直指三个气势凛然?的钦差,“你们胡说!我怎么可能有谋逆之心?一定是?有佞臣诬陷!我要去见父亲!带我进宫去见父亲!”
墨云浓聚,楔进来暗闷的一片光,照着赵敬面上灰败的土色。却在宋知濯脸庞凝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太子殿下?,臣等不过是?奉命前来,您要见圣上自然?无何?不可,只是?也该让臣与二?位大人一同遵旨办完事儿再说。殿下?莫急,不过是?搜宫,搜不出什么,自然?能还殿下?一个清白。”
赵敬猛地蹿起,揪住他胸膛前一片暗红的朝服,瞪圆了赤红的眼?,“你们这是?欲加之罪!我是?太子、是?储君,这天下?迟早是?我的!我何?必生?什么谋逆之心?!”
“殿下?!”童立行?猛呵一声,心有余悸地掣下?他的手,“圣命不可违抗,有什么冤,等见了皇上再说,且先让他们搜吧。”
旋即由陈大人传令,几?千兵马如浪潮涌入,缓缓在太子府内铺开。一番兵荒马乱直搜查到暴雨骤急而下?,复疏细而收,浓云散开后,剩一片无星无月的夜空。
所搜捡出的几?样证物连夜被呈放在皇城的大殿内,四面八方的烛火照着无所遁形的一场“谋逆”。赵穆阴鸷的眼?盯着手上的“诏书”,每扫过一个字,眉心便锁紧一分?。直到将尾处的“太子皇长子赵敬,持重?仁德,孝义有加,著继朕之位,布告天下?,咸使闻之”看完,见其赫然?拔座,将一卷细绢怒掷于殿堂中。
白玉卷轴在地砖上磕出清脆的惊响,随他的暴怒,上百只灯烛俱颤。几?位大臣伏跪下?去,踞蹐地等待着天子判决。
“太子还说了什么?”赵穆不疾不徐的声音想起,余音绕梁,荡响大殿。
“太子说……,”负责抄捡的陈大人直起半身,将几?个字将吐未吐地悬在嘴边。窥见赵穆凛然?的目光射来,才将嗓音放低一筹,“臣等抄捡之时,太子殿下?说‘这个天下?迟早是?我的,我何?必生?什么谋逆之心’,又一直在嚷冤枉。”
“天下?迟早是?他的……,他真这么说的?”
“臣等不敢欺瞒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