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明月高悬,晚风轻拂。
尉迟璟见过皇帝后,从御书房出来,坐了步辇回到东宫。
当他刚下步辇时,却见章昭训身着紫烟罗襦裙,双手交叠,候在石阶前,低眉顺眼地喊了声“殿下”。
襦裙前的木兰缎带被晚风吹拂着,让她如同在风中摇摆的细柳,随时都有被风吹倒的可能。
这种时候,本该是展现温柔关怀的机会。
尉迟璟却将目光转到她的侍女身上。
见侍女臂上搭着一件披风后,他费解道:“你不冷吗?”
章昭训似是因他的话愣了一瞬。
她状似无所谓地揉了揉肩膀,垂目,怯怯道:“能见上殿下一面,妾身再冷也不打紧。”
“哦,你见孤有什么事吗?”
“妾身明白,殿下心里没有妾身。大家总以为,殿下有多宠爱妾身,实际上,妾身想要见殿下,都是要妾身自己去寻的。”章昭训的眼里噙了一汪泪,纤弱的身姿在风中摇摇颤颤,要倒不倒,“妾身也没有要怪殿下的意思,而是,妾身和殿下的孩子没了,妾身着实是心痛难耐,才控制不住,来见殿下……”
尉迟璟听她感慨着,眉梢微动,手下仍是没有动作,丝毫没有去将人搂入怀里,好生安慰的意思。
他微叹道:“母后不是已经罚大嫂面壁半个月,再为孩子抄上半个月的经文,为他超度么?你难道觉得这还不够?”
章昭训颤着羸弱的身子,含泪控诉,“殿下,你有所不知。其实,当时,太子妃也在旁侧。当时,大皇子妃来找妾身挑起事端,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她不可能听不到。可她竟然能假装看不见。殿下,那可是一个刚足月的孩子,为何上天待他如此不公?”
尉迟璟的眉心微拢,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殿下,妾身自然不敢怪太子妃的。”章昭训见风头不对,立马调转话锋,小跑上前,用小手扯住他的袖角,哀戚道:“妾身心里悲恸,只望殿下能陪伴妾身片刻。”
尉迟璟似是被她打动,面上流露出几分犹豫。
须臾,他微是颔首,同意了她的请求。
他没有带她入殿,而是到了庭院里的一处石桌边,坐了下去。
“你也别怪孤,只是,近来,父皇的寿辰快要了,孤要忙的事情很多,这晚上自然就没多少休息的时间。你也应该明白,自从父皇中蛊醒来后,对孤的成见颇深。这几日,他让孤的办的几件事,虽然称得上是满意,但难保他心里对孤已经没有想法了。故而,父皇的这次寿诞,孤当精心备下贺礼才是。”
章昭训的眼波一动,试探着问道:“此次机会定当是顶顶要紧的。那殿下,可有打算为陛下送什么贺礼?”
尉迟璟忖度一番,细细罗列了皇帝的喜好,又道:“父皇素爱云州八怪的字画。改明儿,孤派人去趟云州,去寻云州八怪的真迹为好。他也素来对太虚道人敬仰有加,孤这边有人献了一块昆仑玉,为父皇送一座太虚道人的玉雕也未尝不可。”
说着,他多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疑惑,她为什么会问得这般仔细。
“殿下对陛下抱有一片孝心,陛下迟早有一天会看到的。”章昭训识趣地收回目光,手持一只银质的酒壶,善解人意地为他斟酒。
“妾身懂得不多,但也明白,妾身区区一介女子,身若浮萍,荣辱全系在殿下身上。殿下有什么安排,尽管去做便是。妾身所能做的,就是和殿下说说心里话,为殿下排忧解难。”
尉迟璟抬起手指,轻抵她递来的酒樽,轻笑着叹气:“你前几日才刚落了胎,身子骨不太方便,还是先养些时日为好,就不要饮酒挨冻了。”
话落,章昭训的眼眶倏然通红,持了酒樽的手在轻轻地颤抖着。
“殿下也知道关心妾身。那今晚,殿下多陪妾身一会可好?”她说得哀切,尉迟璟微一凝眸,将酒樽接了过来,将酒水一饮而尽。
章昭训又为自己倒了杯酒,眉目间,添了微醺的醉意。
待饮下酒,她站起来,扶住额头,摇摇晃晃地朝尉迟璟走去,整个人几乎都要栽到他怀里。
“妾身知道殿下如今只在意太子妃,妾身不会打扰殿下和太子妃的,只希望殿下过些时日,能再给我一个孩子。”
然,当说完这句话,她已是晕了过去。
尉迟璟微一侧身,她即是倒在了他身旁的地上。
乘风将一条洁白的帕子递给他,喊了声“殿下”,在请示他的意思。
尉迟璟看着倒地的女人,眼神清醒,毫无醉意。
再回望石桌上的空酒樽,他的眸里依旧噙了一丝淡笑,只不过,这抹笑里,掺杂了些许讽意。
当年,他前往南地时,当地一位知州为他在一艘画舫上,安排一处盛宴。家道中落的章昭训是那位知州的远亲,彼时,她寄居在知州府上。因是性子温柔体贴,知州安排她上画舫,为他弹一曲琵琶。
一开始,他并没有带她回帝京的想法。但在离开南地前,遇到一场袭击,不得不将行程延后,章昭训贴心照顾了几日。他对这个女人起了疑心,遂带在身边观察。
后来,他发现她每次来找他谈心时,总喜欢给他添点带料的酒,便肯定了最初的想法。
他不动声色地服下解药,饮下她送来的酒,再让她晕过去。想来她还不知道,他从来没碰过她。
“还是像以前一样,将她送回她的寝殿,安排何姑姑照看。”尉迟璟敛了容色,不紧不慢地用帕子擦拭过被她触过的手指,再将帕子丢弃到一旁。
忆起上元节所目睹的一幕,他也该明白章昭训是在替何人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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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想来,他的大哥早在多年前,就在暗中筹谋,思考着如何算计他了。
尉迟璟的视线掠过深红的宫墙,遥遥望向天际的冷月,笑容遽然褪去,只剩下几许怅惘。
自打二哥过世后,在这深宫之内,怕是没有谁,会再是用真心待他。
或许还是有的……
他想到一张俏丽的容颜,不禁回忆起当猫时,所得到的温软相待。
而后,他又自嘲地摇摇头。
她内心的那份柔软,其实并不属于他。
*
翌日,章昭训醒来时,只觉头疼得厉害。
“章娘娘醒了?”何姑姑觉察到她的动静,熟练地端了一碗醒酒汤过来,给她递了过去,“太子殿下临走前,嘱咐过,让娘娘先将这碗醒酒汤饮下。”
章昭训听她这般说,边揉额头,边询问道:“你是说昨晚,太子殿下昨晚也宿在这里?”
何姑姑笑着道:“那是当然,老奴还亲眼看到太子殿下抱娘娘回来,对娘娘体贴备至。太子殿下好像不太舒服,但他顾着娘娘的身子,没做什么过火的事,只为娘娘擦过脸,就安分睡下了。”
章昭训心想,太子身体确实不会舒服,因为她每次端给他的酒里,都会添有少量催情的药。
她扬眉笑问:“殿下还说了什么?”
何姑姑想起乘风交代的话,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殿下还说,娘娘刚落了胎,不要再像昨晚那般,在寒风中等他,免得着了凉。还有,他让老奴今日再去请太医过来,为娘娘请脉,确保娘娘身体无虞。他让娘娘放心,来日方才,娘娘只要养好身子,孩子总还会有的。”
“我真要感谢殿下的一番关心。”章昭训挑起一缕发丝,勾在指上绕了绕,心道,果然,男人都是不长情的。
别看太子近日对太子妃上心。昨晚,她在他面前,吐露温言软语过后,他还不是又重新沉迷在他的温柔乡里。
甚至,他还能顾及她的身子,而有所克制。
何姑姑面不改色,继续开始她的捧吹,“娘娘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等将来多诞下子嗣,钟粹殿也能跟着沾光。将来,若是太子位登大宝,娘娘母凭子贵,大可在后宫占有一袭之地。到时候,娘娘可千万不要忘了老奴。”
“你放心吧,我不会忘了你的。”章昭训被说乐了,也不再去回想昨晚的细节,只回顾了太子话里的重点,以及太子对于皇帝寿宴的献礼安排。
盛装打扮过后,她找了机会,约了大皇子在一处闲置的藏书阁见了面,将得到的消息转达给大皇子。
大皇子坐于一方书案前,手捧竹简,安静地听她说完,神色全程没有波动,只道:“我清楚了,会安排人手去办事的。”
在章昭训临走前,大皇子蓦然将她喊住。
“你之前怀孕了?”大皇子朝她投去几道冷冽的寒光,清冷的嗓音在寂静的宫室内低回盘旋,“孩子是谁的?”
章昭训的眼神飘至大皇子的面上,充满了希冀,“怎么?大殿下难道还关心这个孩子?还是说,你在惋惜这个孩子?那大殿下,你可知道,是你的皇子妃让我落了胎。你打算去教训她,给我出气么?”
大皇子掀开眼皮,从竹简上移了目光。
他冷扫她几眼,不免嗤笑。
“兰心才几斤几两。你若真有心护着孩子,怎么可能会让她伤到?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我先前交代过你要喝避子汤,就是不想再让你坏事。你难道在对我阳奉阴违?”
他也不想再过问她,有关那孩子的事。
而是他觉得这个女人的想法太多,安排一个想法多的女人在太子身边,说好也好,说棘手也棘手。
章昭训被他的淡漠的眼神刺到,目光飘忽了一阵。
她轻攥了帕子,遮遮掩掩道:“孩子当然是太子殿下的,但我也是大殿下的女人。太子妃当时在一边见死不救,大殿下难道就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大皇子睇她,眸里平静无波。
章昭训好像确实没看出他有什么想法。
他可能还觉得她的话太多?
顿时,她心里的一团火气越积越盛,手指死死地缠了绣帕,忍不住嘟哝一句:“罢了,既然大殿下如此在意她,我倒不如找个时间,将她迷晕,送到大殿下床上,成全了大殿下,也省得大殿下整日里对人心心念念的。”
话未说毕,却听大皇子一挥衣袖,将一卷竹签扫落。
琥珀色里惊现怒意,他勃然厉喝道:“滚!”
章昭训被吓出一身冷汗,登时将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遵从他的吩咐,自觉滚了出去。
大皇子仍是僵坐书案前,迟疑了会,便摊开手掌,盯着手心出神。
掌心纹路明晰深刻,干干净净,而他却感觉,自己在上面看到殷红的鲜血。
容茶曾道,他是坦荡磊落的君子。
每每想起那句话,他便觉讽刺得紧。
于他而言,她才是天边的月光,皎洁无暇。
而他这双沾满鲜血,腌臜不堪的手,早已不配去碰她。
大皇子屏息凝神,复又拾起地上的竹简,用衣袖拭去竹简上的尘埃,继续翻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