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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交心(1 / 2)


尉迟越解下长弓和箭袋放在潭边,就地往岸边如茵的?绿草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眯着眼透过树顶看太阳,整个人忽然松弛又惫懒,与平日那个一本正经的?年轻储君判若两人。

他拍了拍身侧,对着沈宜秋一笑?:“小丸,你也?来躺会儿。”

他以为沈宜秋会一口拒绝,没想到她却毫不犹豫地席地坐下,在他身侧躺下。

尉迟越自然地伸出?一条胳膊给她枕着,便如两人同床共枕时一般。

沈宜秋枕在太子胳膊上,繁茂的?枝叶在头顶摇曳,斑驳的?影子落在她脸上。

尉迟越转头看她:“这里舒服么?”

沈宜秋轻轻“嗯”了一声,看着枝叶的?剪影与飘忽的?流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灵州的?事。

那时候她常随阿耶出?城去牧场玩,走累了便往草地上一躺,西北的?草很?高,她人又小,一躺下便如陷在厚厚的?毛毯中,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有时她阿耶找不见她,便会“小丸小丸”地唤起来,一声又一声,随着风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盘旋,好像能传到天边去。

时隔多年,她偶尔还能听见父亲当年的?呼唤,总忍不住想答应一声。

正发着怔,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欢快的?犬吠。

沈宜秋转头一看,只见太子带来的?那条小猎犬一边叫一边扑到太子身上,前爪搭在他胸口,伸出?舌头便要舔他脸。

尉迟越忙躲开,一脸嫌弃地推开小猎犬的?脑袋:“去去,自己?玩去,别来闹孤。”

小猎犬摇着尾巴,仍旧坚持不懈地凑过头来,尉迟越只能一手推它,一手从腰间摸出?样黑黢黢的?物事,原来是条肉脯。

太子将肉脯在猎狐犬眼前晃了晃:“想吃么?”

话音未落,他一甩手,将手中的?肉脯扔向远处,小猎犬便即追了上去,吃完一条,尉迟越又往相反的?方向抛出?一条。

小猎犬东奔西跑,忙得团团转,吃了几条肉脯,忽然发现山花丛中蜂蝶飞舞,便去扑蝴蝶,玩得不亦乐乎,浑然忘了主人。

尉迟越拿出?绢帕揩手,揩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去潭边浣了手,这才?重新躺回去。

两人并?排躺着,一时无言。

沈宜秋奔波半日,叫和煦暖阳一晒,不觉昏昏欲睡,就在她快要沉入梦乡的?时候,忽听男人在耳边道:“这是孤第一次带人来这里。”

沈宜秋不知?该说什?么,便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

尉迟越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秀目微阖,长睫毛掩着眸光,星星点点的?阳光在她漂亮的?侧脸上跳动。

他抿了抿唇道:“是真的?,连四姊、五郎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孤一个人的?秘密。”

他两辈子都不曾带人来过这里,也?没想过带谁来这里,但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没有多想,便将她带了来。

沈宜秋随口问?道:“殿下怎么发现这宝地的??”

尉迟越沉默了好一会儿,沈宜秋几乎怀疑是不是睡过去了,转过脸一看,却对上男人沉沉的?目光,他的?双眼不复平日的?清明,仿佛笼着层雾,让人想起阴冷潮湿的?黄昏。

他忽然启唇,嗓音微微涩然:“是孤十二岁那年冬日……”

说完这一句,他又沉默下来,仿佛不知?道从何说起,良久方道:“孤从十一岁开始上朝听政,没有朝会时便听讼,听了一年,太傅便让孤掌刑狱。”

他解释道:“死刑经由大?理寺断案,刑部?审批后,尚需三次复奏,才?能处以极刑,那年起阿耶不复理政,这复核的?差使便落到了孤身上。”

“孤第一次签发斩刑,便是十二岁的?时候。人犯是个恶贯满盈、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在江淮一带犯了无数血案,罪证确凿,孤翻来覆去,将刑部?与大?理寺的?案卷看了不知?多少遍,这才?签了字。

“行刑那日,太傅带着孤去观刑,那人犯蓬头垢面,一脸血痂,跪在闹市中,刽子手提起刀,那人犯忽然抬起眼看向孤,连声大?叫‘冤枉’,孤心中大?骇,忙问?太傅,孤是不是断错了,可未等太傅回答,那刀已经斩了下去……”

尉迟越不觉觑了觑眼:“孤不敢看,忍不住转过头去,太傅将孤的?脸扳正,道‘这是殿下核准斩杀的?人,殿下须得正眼看着。殿下肩头担着千千万万的?性命,眼前不过一条性命都不敢看,日后如何为那千千万万条性命负责?’

“孤便只好睁大?眼睛,盯着那颗滚落的?人头,那人犯圆睁的?眼睛瞪视着苍天,孤心里着慌,拼命回想那些案卷上的?罪证,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急得差点哭出?来……回到宫中,孤立即将那案卷翻找出?来再三确认,那人犯铁证如山,孤并?未断错。

“可一到夜里,孤一阖上眼,便会看见那人的?眼睛,听见他声嘶力竭喊冤的?声音,吓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孤不敢叫太傅和母后知?晓,生怕他们觉得孤优柔寡断,懦弱无能。后来母后见孤神?思恍惚,日渐消瘦,大?约是看出?了端倪,便带孤来骊山散心,孤一个人骑着马跑到山上玩,便发现了这片世外桃源,孤在这里躺了半日,舒舒服服睡了一觉,回去便好起来了。这是我的?福地。”

他自嘲地笑?了笑?:“若不是两位兄长得疫症去了,这太子决计轮不到我。刚到甘露殿的?时候,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心中总是很?惶恐,生怕自己?难当大?任。他们都说孤勤政,说孤贤明,其实孤只是胆小,生怕祖宗基业毁在自己?手里。”

他垂下眼帘,嘴角一扬:“若非造化?弄人,孤眼下说不定比五郎还混账胡闹。”

他素来沉默寡言,从未说过这么一大?篇话,这些事更是埋在心底,从未与人说过,方才?不知?不觉便说了出?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按说他与何婉蕙更熟稔亲近,可这些话他断断不会与表妹说,这地方也?断断不会带表妹来。

连尉迟越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与沈宜秋说这些,说完才?有些不好意思。

沈宜秋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她认识的?尉迟越一直是那副不可一世,刀枪不入的?模样,却忘了他开始学着理政监国时,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他当然会有迷茫的?时候,会有害怕的?时候。

皇后与太傅不遗余力地教导他,将他培养成合格的?储君,这本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的?事。

可在他惶惧迷茫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可以依赖,只能在这深山中寻一片静谧的?桃源,自己?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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