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展眼就到了康熙五十五年十一月。皇上?出京谒陵兼巡行塞外去了。
皇上?一走,不单四爷,京中人人都松了一口气闲了下来。
明明到了年底忙的时候,户部的差事却开始有些懈怠。
四爷年轻的时候还生气,觉得这些人尸位素餐就知道糊弄主子,这些年却也想明白了:天下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他?是皇子自然生气这些人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在这些人眼里,当官是为了自己的家,自己的业,千古以来为国为民的好官能有几个,绝大多数还是寻常的官罢了。
四爷有时候会想,皇阿玛八岁登基,一直就是皇帝,到底知不知道下面人欺上瞒下的死样子?
皇阿玛当年也是被鳌拜这种权臣压制过得,应该知道臣子的劣性吧。
不过做了这些年皇帝,可能也已经记不清看不到了。
四爷忍不住想,他?对于朝上?的蝇营狗苟的事情,心里却都是门清。要是有那么一天……这些想混日子挖他?们爱新觉罗氏墙角的硕鼠,一个也别想好过。
不过现在,看不过别人偷懒的四爷,却只能比别人更‘懒’。皇上?离开京城,做皇子的自然不能勤奋,更不能揽事出头。
于是四爷又往郊外庙里住了两天,染了一身香火气回来了。还带回来两瓮松叶梅花上收的雪水,说是这水都有佛气,就都给了福晋。
上?回圆明园接驾后,宫里赏给雍亲王福晋的就是一座五色佛像。
这宫里人人都知道四福晋人贤惠,命却苦。嫡长子夭折自己再也没有生育,于是醉心佛道,旁的庶子庶女都是由生母教养,京中少有王爵公侯家的妾室能够这样养孩子的。
四福晋听了旁人的赞誉也只能面上谦和心里冷笑:四爷自己吃了跟生母离别的苦,再不肯让儿子吃,所以她只好‘贤惠’了。当年她尚且年轻脾气大的时候,也曾想用把孩子抱到自己跟前养压一压李氏,结果李氏又是晕厥又是吐血,四爷恼了好一阵才转圜回来。
福晋以后也就不再干这样的事儿了,她是满洲大姓的嫡出女儿,从小学的是怎么主理一个家,将家事打理的顺顺当当,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把持男人的本事她真比不过李氏。
而且她也不想把持四爷,从此后索性只在管家的权柄,福晋的权威上?使劲。
冷眼瞧着李氏得宠、晋侧福晋、弄小灶、吃穿偶有僭越奢靡的折腾了很多年。
她心里想,总有你?不好受的那一日。
如今就到了这一日。
从圆明园接驾回府后,四爷仍旧一步也不肯踏进西大院。
甚至连怀恪郡主说身子不好,想回来小住探望额娘,四爷都不许。不但不许,还骂了郡主的夫君星德一顿,责他没照顾好郡主,再有下回郡主说身子不好,就要他?好看。可怜的郡马爷被骂的灵魂都要出窍了。
怀恪虽心疼亲娘但也心疼自家夫君,也不敢提了,只能等阿玛息怒,再行劝慰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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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侧福晋从未见过四爷对她和女儿这样冷漠,对年氏的恨意也先放下,变成了对自身境遇的惶恐。
四爷进后宅的时候,李氏也曾豁出去脸面,命贴身的丫鬟去请,甚至不惜在福晋正院门口脱簪请罪。
连宋嘉书第一回听说李侧福晋跪在福晋正院门口,还脱簪请罪的时候,人都惊了。
李侧福晋啊那可是,脑子有多不够用,就有多看重?脸面的一个人,居然跪到福晋门口去了。
听白宁回禀,福晋那一日膳用的都比平日多。倒不是她们敢打探正院,而是福晋一贯少用荤腥,份例里一道紫参鸡汤还是大夫让喝的药膳,福晋每日都只能勉强喝一小碗,结果那日正院的嬷嬷特意去赏了大膳房,说是今儿肘子做得好,福晋吃了半个。
宋嘉书一听说就明白过来:这就是福晋的高妙之处了。
福晋没明着痛打落水狗,打李氏的脸,但这一赏厨房,人人都知道,福晋心情好的都吃大肘子啦!
联想下能让福晋高兴的事情,可不就是李侧福晋脱簪素衣跪在正院门口吗!
小小的一个赏赐荷包,就让阖府都知道了福晋对李氏的厌恶态度,不用自己出一言一字,李氏想诉苦都白搭——难不成她一个做妾的还敢拦着福晋不能吃肘子,还是不能赏厨子?只能自己回去气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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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天上飞雪,飘飘洒洒。福晋便免了众人请安。
宋嘉书也就躲在屋里猫冬。
还得知了一件新闻:今儿四爷一到福晋处,李侧福晋就收拾着去第二跪了。身上都没穿大毛衣裳,跪在雪里好不可怜。
白南在旁缠绒线,轻声道:“格格,这回爷该原谅李侧福晋了吧。”
宋嘉书摇摇头:四爷的性子,她从他?一生行事上?多少知道些。来到这里又亲眼见过些,深觉四爷不会被李氏两次苦肉计就搞得心软。
不然,未来成片成片倒在雍正帝手下的人,都该往地府喊冤去了。
只是晾着一个侧福晋在门口,也是好说不好听。
李氏到底是上了玉牒的侧福晋,而且怀恪郡主这些日子又常写信给四爷,据说是为了额娘搞得茶饭不思,着实病了一场。
李氏再来跪的时候,估计连福晋也不得不劝四爷见一见听李氏告罪。
不然显得她这个正妻多么刻毒在里头挑拨似的。
那到底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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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书抱着一盒在炭盆上?烤的软糯流蜜一样的柿饼,边喝茶边吃。
四爷这回接驾她虽然没赶上现场,但之后的好处可赶上?不少。
京中给四爷送土仪的官员明显多了起来。
四爷是在蛰伏,但不是想做天煞孤星,这种人情往来还是要走的。尤其是如今到了年节下,那更是络绎不绝的各地官员入京,都会往近来得了皇上?大批赏赐的雍亲王府送特产。
‘冷灶热灶一起烧,谁都不要落下’。这是康熙朝这十来年官员的共同智慧。
何况雍亲王府算不上?冷灶,自然来添柴的人也多。
王府收到的各地土仪堆成了山。福晋不喜新鲜事物,更常年吃斋,李侧福晋正倒霉,年侧福晋是有孕什么新鲜的也不敢用。
于是宋嘉书和耿氏这两个也被皇上?赏赐过的格格,府里的第三梯队,就顿时过上?了好日子。
诸如从福建浙江的海上来的西洋货物,香水玻璃瓶怀表,再或者各地特色的茶、果子、糕点、鱼虾,凝心院和淬心院都分到不少。
耿氏就来抱怨过:你?看你?看,我的衣裳又紧了。昨儿带上?那对金珠的耳坠子,还以为丫鬟给我偷换了,怎么金珠这么小了?险些关门抓贼。结果后来青草壮着胆子提醒我,我才发现,原不是我的金耳坠子小了,只是我的脸大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哟。
当场就把宋嘉书笑晕过去了。
闲话扯远了。
只说这里宋嘉书抱着零食在烧了好几个火盆暖烘烘的屋里,边喝茶吃点心,边等着李侧福晋脱簪请罪的结果。
白宁进来的时候,脸上都有点冻白了。让屋里的火盆一蒸,变得又红又白起来,像是个画的糖人。
宋嘉书就跟她招手:“快过来,早给你?备好了手炉和脚炉,你?就坐在这儿暖和一会儿,先不要离火盆太近,不然仔细一冷一热烤坏了脸上的皮肤。”
白宁看着炕下面摆好的绣墩,绣墩旁搁着的黄铜脚炉,桌上?备好的铜手炉和一杯热腾腾的红茶牛乳,忽然觉得眼底一湿。
她是打宫里长大又被拨到王府的丫鬟,从宫里熬过,便知道主子们用人,为了让下人忠心自然也赏赐。
可就像四爷养的狗一样,抓了兔子给骨头,办了差事给银子。
办不好就该饿着或者打死。
而办好了,假如这狗残了,也不可惜,顶多再换一只就是了,外头无主的下人跟野狗一样多。
就像方才见李侧福晋带着绿波跪在外头,绿波里头可没有穿什么羊皮小袄,冻得脸都青了,摇摇欲坠。看上?去要大病一场。
谁会拿奴才当个人呢。
可主子拿她当个人,想着她出去办事会冷,还想着她是宫女不能伤了面皮,否则不能当体面差事。
这样的主子,她就是为主子死了也无?妨的。
白宁福身然后坐下,踩在暖烘烘的脚炉上?,连忙端起茶。
宋嘉书拿了块柿饼笑?道:“先等?等?再喝热茶,冷风灌上?热茶,容易肚子疼。”
其实前世?倒没有人这样在乎她,这些都是她的生存经验。下意识就带了出来。
白宁握着茶盏,越发觉得喉头哽咽。她方才作势想喝茶,是想咽下泪意,谁知这会子被主子这话招的更想哭了。
宋嘉书也发现了她的异常。
白宁忙跪了道:“奴婢只是见主子对奴婢这样好……”
宋嘉书哑然:其实在她看来,她并没有格外要收买人心的地方,白宁白南好用,她也是只对着忠心的人才这样好。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大约是她不像这里土生土长,打小使唤人长大的主子们,她觉得下人是个人。
她不会反抗这个封建制度,高举大旗让奴才们站起来,推翻封建王朝,建立人人平等的国度,别跪着做人。
那是二百五加神经病。
但她始终觉得,这些宫人们,宫女,哪怕是残缺的太监,也是个鲜活的人,你?得把人当人,别把人当畜生。
否则总会有上?位者把你?也当成畜生。
宋嘉书看着白宁缓了一会儿,才眉眼弯弯笑道:“好了好了,说李侧福晋的事儿吧。”
白宁这才道:“四爷没见李侧福晋,反而从正院后头的穿堂走了,去了年侧福晋处。”
宋嘉书捧着柿饼一怔,然后才忍不住想给四爷鼓掌。真?是绝。
四爷在福晋处,李氏跪的下去,难道她在年氏处跪的下去吗?就算李氏真?的不怕年氏看热闹,自己也不能丢下这个脸。否则以后哪怕四爷原谅了她,她想东山再起跟年氏和福晋打擂台,年氏只需要一句:当年你跪在我门口的时候……
就足以让李氏气的去上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