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在距离金家医馆不远的一所书塾中读书,从衙役去叫到他来,前后也不过大约三刻钟,进门头一句就是“香秀怎么样了?”
因为这一句,度蓝桦对他的第一印象不错,好歹知道先问老婆而不是孩子。
小金大夫亲自向他解释了情况,又着重强调了小产的可能性。
骤然闻此噩耗,王承颇受打击,本就不黑的脸白了白,深吸一口气,朝小金大夫一揖到地,“多谢金大夫出手相救,一事不烦二主,内子和孩子都拜托了。”
小金大夫叹道:“医者父母心,不过我也不好保证什么,只能尽力吧。”
王承又朝他做了个揖,沉吟片刻,转向度蓝桦道:“夫人,这里头是否有什么误会?我不信家人会做出这种事。”
旁人倒罢了,唯独大宋氏一听这话就拼命点头,“是啊是啊,都是一家人,即便有什么磕磕绊绊的,关起门来说过去也就完了!谁会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阿德在后头小声嘀咕,“知人知面不知心,再说了,熟人作案多了去了……”
夫人不都说过么,日常犯罪,尤其是凶杀案中,熟人作案可能占七成以上。
除非李香秀自己想不开服毒,不然凶手还得从你们这家人里头扒拉。
度蓝桦才要说话,那孙老太太也回来了,进门后看到小儿子竟然也在,不由大惊,“你怎么来了?女人家的事有娘在就行了,你快回去读书!”
王承挡开她推过来的手,皱眉道:“娘,香秀都那样了,你们瞒着我才不好呢!我已同先生请了假,不用急着回去。”
孙老太太又急又气,猛地扭过头去看向两个儿媳妇,“谁告诉他的!”
大小宋氏齐齐抖了下,疯狂摇头。
度蓝桦对这个老太太的印象是真的很差,当即冷声道:“我!”
看清说话的人后,孙老太太顿时噎住,喷满唾沫星子的嘴唇颤抖两下,到底不服,小声嘟囔道:“女人家的事儿,他来了又能干啥?还不如好生读书,来日考个状元。”
状元?度蓝桦响亮地“呵”了声。
一听这话,王承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飞快地瞟了度蓝桦一眼,气的直跺脚,“您老就少说几句吧!”
他屡试不中本就艰难,若再得罪了知县夫人,这辈子当真永无出头之日了。
见人来齐了,度蓝桦又问起李香秀平时是否有食物过敏,“她有没有什么不能吃的东西,食用后浑身发痒、红肿、起疹子或是更严重的呕吐、意识不清之类的情况?”
众人都是摇头。
那问题可能还真就出在坐胎药上了,度蓝桦正打算再催一催,忽听里间传来惊呼,“师父,见红了!”
见红?小产了!
小金大夫急促的声音随之响起,“快拿金针、参片,再端热水和干净手巾来!”
孙老太太一听,整个人都晃了晃,拼命抓住王承的胳膊,口中不住颤抖道:“金孙,我的金孙啊!保孩子,保孩子啊!”
王承咬了咬牙,脑中嗡嗡作响,“保大人!”
孙老太太用力瞪了儿子一眼,“你糊涂啊!”
王承才要说话,送热水出来的小伙计却气道:“都瞎嚷嚷什么?三个月的孩子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您老还是多念几句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您儿媳妇平安吧!”
这个月份的孩子小产,孕妇也是冒着极大风险的,稍一不慎便是阴阳两隔。
在抢救李香秀的过程中,韩东迅速挖出王承的底细和风评,然后度蓝桦发现了一件意料之外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的事。
说这件事之前,她不得不感慨:在古代,读书实在是一件超乎想象的复杂而奢侈的事。
就拿大禄朝来说,首推公办学校:
第一,由皇帝直接管理的京城太学,汇聚天下英才和无数大儒,师资和财政力量毋庸置疑,入读完全免费,但有一个致命的高门槛:除非皇帝特别允许,否则只招收五品及五品以上官员和皇亲国戚的子嗣。
也就是说,这是一所彻头彻尾的贵族学院。
第二,权力下放到各地方的官学,包括县学、州学、府学,吃住免费,每月考核,前几名优等生有银粮奖励。
但也有门槛:只收身上有功名的。
第三,无门槛,但只教授基础读写和三百千的公学,实质上的扫盲班,而且要钱。之前万鹏为救人溺水身亡,肖明成给与他的死后荣耀之一就是许他的孩子们免费入公学读书。
剩下的就是自己野蛮生长和民办书塾。
之前度蓝桦为了设立女子学堂曾经花大力气研究过大禄朝的教学模式,发现民办书塾这种近乎于公办和民办之间的折中方式非常有趣,酷似后世官方承认的私立学校。
首先创办人要去官府挂名,进行一系列审核:检查是否有犯罪记录,是否有教学的能力,通过之后才能发放许可,然后就可以收费招生了,同时每年要向官府缴纳一定税金。
民办书塾收费高昂,但教学质量相对有保障,生源中富N代们占据绝对优势。
而伤者李香秀的相公王承,恰恰就在本县一位老进士设立书塾中读书!每年光学费就高达十五两银子!
据度蓝桦所知,一个普通的五口之家一年生活费也不过三十几两,生活得还能挺自在,而王承一个人就占了一半,偏他自己还是个不挣钱的。
最要命的是,他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连秀才都没考上,还是白身……
了解到这一点后,度蓝桦突然就理解并同情起大小宋氏了:
光伺候一个爹就已让人精疲力尽,然而这头孩子又要出来了,等到六七岁上懂事了,是不是也要送去上学?
这无穷无尽的沉重负担,真是想想就让人绝望。
这一抢救就抢救到了月上梢头,下地回家后找不到人的肖明成也摸了过来,刚进医馆就被浓烈的血腥气熏得够呛。
“这么晚了吗?”度蓝桦是知道肖明成每日早出晚归的,见他过来还有些惊讶,从窗子里探头一瞧,果然星星都出来了。
道路两旁的店铺都点了灯,宛如两条橙红色的长龙在夜幕中蜿蜒开去。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潮已经换了一波,无数结束一天工作的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去酒楼饭庄中挑选自己心仪的美食,空气中浮动着复杂的食物香气和各色叫卖声。
大禄朝的商业相当发达,住在城市中的百姓们也颇懂得享受,哪怕是平山县这样的小县城,城中百姓也有相当一部分不自己开火,而是每日花百十个大钱出来解决三餐。
糖心芝麻饼和蜜煎等带糖的零嘴儿要贵一些,而一个素馅包子只要两文钱,带肉馅儿的多加一文,各色腌制小菜装满碟子也不过一文钱,略上些档次的蒸鱼、熏鸡、煎肉都分装成小碗,每碗价格都在二十文上下。
只要有稳定的收入,大部分百姓都负担得起。
每次看到这幅场景,度蓝桦都会感慨一句:百姓安居乐业,成宁帝实在算得好皇帝。
肖明成去她旁边的位子坐下,“还没吃饭吧?”
度蓝桦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摇摇头,“唉,吃不下。你吃了吗?”
刚才李嬷嬷来送过一回饭,可里头还有一对母子生死未卜,她实在没心情,就让原封不动带回去了。
肖明成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胃部,“午时被几个大爷硬塞了窝头,我不好回绝,倒是顶饿。”
百姓们沉甸甸的爱啊。度蓝桦失笑,把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肖明成的视线立刻就开始在那一大家子人身上扫来扫去。
本来度蓝桦这位官太太已经令人望而生畏,没成想入夜后又来了个满脸胡茬的官儿,一张干瘦的黑脸在夜色下尤为可怖,那冷飕飕的气势好似地府里出来的阎王,吓得孙老太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王承上前见礼时也哆哆嗦嗦的。
该问的白天度蓝桦都已问过,肖明成累了一天,也不爱跟他们说些没用的,只是面无表情摆摆手叫他们退下。
度蓝桦看看瑟瑟发抖的王家人,再看看肖明成,突然噗嗤笑出声来。
肖明成不用转脸就知道这人心里没憋什么好话,索性也不问,“哼。”
度蓝桦忍笑,忽然觉得轻松了点,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小声道:“黑点也不难看,挺有男子汉气概的。”
肖明成勉为其难的扭过头来,高高仰着下巴,“当日也不知是谁说什么风干排骨、酱油鸡……”
说到最后,他自己先就忍不住带了笑意。
小姑娘家家的,也不知她从哪儿学的这些乱七八糟挤兑人的话。
要不是气氛不合适,度蓝桦肯定要大笑一场,她打量下肖明成脖子上越发清晰的筋脉和面部轮廓,也有点担心,“回去后让宋大夫帮你把把脉,适当补养一下,再这么瘦下去人要出问题了。”
合作才开始几个月啊,小伙伴可不能倒下去。
谁知肖明成就跟会读心术似的,盯着她瞧了会儿,幽幽道:“可我总觉得,这份关心里头掺杂了旁的东西。”
这感觉不是一次两次了,之前他就曾无意中发现度蓝桦偶尔会偷瞟自己,那眼神中没有多少男女之情,却仿佛在称斤论两的权衡什么似的……
度蓝桦见鬼似的瞪着他,坚定摇头,“我没有!”
肖明成双眼微眯,才要说话,隔壁过滤泔水桶后烘烤药渣分辨的小学徒就走了出来,“大人,夫人,药渣大约辨认出来了,草民虽不知道原本的药方是怎么样的,但师父说过,坐胎药这种东西大同小异,多是滋阴补气为主。草民从里头挑出十三味滋补的药,但奇怪的是,还有另一种,本不该入药的。”
说着,他推过来一张白纸,上头躺着一小堆干巴巴黑漆漆的草。因为泡过了泔水,还不断散发着古怪的臭味。
肖明成和度蓝桦都不通药理,新鲜的药草摆在眼前都未必认得出,更何况是煮过、泡过、又烘干的,两人看了又看也认不出来,谦虚求教,“这是什么?”
“若草民没有认错,”小学徒道,“这本是一种叫狼尖儿的野草,因形似狼尾巴上的尖毛而得名。”
什么样儿不重要,叫什么也不重要,度蓝桦直戳重点道:“有毒?”
小学徒点点头,“是,味甘,但有微毒,若是体格健壮的人吃了,最多恶心腹泻,可若本就体质虚弱的人吃了……后果不堪设想。”
肖明成问道:“那李香秀的症状可与服用狼尖儿对得上?”
小学徒重重点头,“是。狼尖儿性凉又有毒,常人都未必受得了,更别提孕妇。那李香秀本就胎像不稳,母体又弱,故而发作起来分外厉害。”
肖明成示意阿武将李香秀的婆家人都叫过来,指着狼尖儿问道:“那李香秀的坐胎药里被人加了东西,谁做的?或者说,谁见过别人做?”
天色已晚,他不欲再拖,且此事涉及危害孕妇,着实令人不齿,他的语气中都透出冷意。
大宋氏头一个否认,紧接着小宋氏和王承也都说没见过,反而一直最能上蹿下跳的孙老太太没做声。
太过反常,众人都下意识望过去,就见她神色中多了几分惊慌,一开口,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不是我,我不知道!”
她的这个举动反而是不打自招,王承就跟被雷劈了一样,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娘?竟然是您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