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倒也罢了,唯独当初从平山县一起跟过来的阿德和韩东听了,都齐刷刷望向度蓝桦。
后者面无表情地咬牙,开始活动手脚。
这踏马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才多久没耳提面命,结果转头就给自己惹下这么大的乱子!
以前雁白鸣去城外乱葬岗偷盗解剖无名尸也就算了,最多就是不道德,为人所忌讳。但光明正大的当着死者家属的面想扛走?他本就不大的脑仁是被水果糖占据了吧?
对于图侮/辱和损毁有主尸体的,朝廷可是有明文规定的:单纯不敬仗二十,徒三月,已经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和损伤的,加倍责罚。
也就是说,如果死者家属今天不表示谅解的话,雁白鸣就要在大牢里过年了!
林家良只知道雁白鸣是自家师父的心腹,却不清楚其中细节,因此只是谨慎地说:“师父,大人虽然并未在大堂之中公开审理此案,但那死者家属殴打雁仵作时便引了许多围观,又沿途哭过来的,早已引了无数百姓在外等候结果。只怕大人即便有心维护,也不好徇私了……”
“徇什么私?”度蓝桦冷笑道,“打得好!”
话音刚落,她就游鱼似的钻入前方人群,眨眼功夫消失不见了。
府衙可以审理案件的地方有三处,分别是大堂、二堂和三堂,私密性由浅及深。大堂也就是百姓口中常说的公堂,在府衙最外围,是审理公开性案件和宣判的场所,允许百姓旁观。
二堂向内一层,私密性加深,主要是前期初审和议案的地方,也审理一些相对私密,或是原告不愿意公开的案子。
三堂则更为隐秘,主要是历任知府接待同僚、商议重要政事的办公地点,偶尔有事关重大的秘密案件,也会在此处理。除此之外,它还是连接府衙前堂和后院的过渡带,同时为知府提供临时住所。
而今天死者家属状告雁白鸣盗窃长辈尸身的案子,就在二堂进行。
原则上案件审理开始之后,没有肖明成的允许外人不得擅入,但大家都知道度蓝桦身份特殊,因此并未阻拦。
她还没进二堂呢,就已经听见几个人的哭声,中间还夹杂着雁白鸣颠三倒四的询问和辩解。
“他死了呀,烧座金山也活不过来了,就这么埋了岂不可惜?”
多难得的尸体,不给他研究下真是浪费,太浪费了!他们怎么就不懂呢!
别说对雁白鸣的为人一无所知的原告,就连度蓝桦听了都觉得一阵头疼:这不是明晃晃的作死吗?
果不其然,雁白鸣此言一出,堂中哭喊顿时为之一静,随后便以更猛烈的势头激射而出:
“这,这人疯了!”
“大人,求大人为草民做主啊!死者为大,家父生前与他无冤无仇,死后怎能如此折辱!”
“爹啊,孩儿不孝,叫您老人家走都走的不安心啊……”
度蓝桦见那小傻逼揪着眉头,一脸不解的还想继续放嘴炮,当机立断爆喝一声,“雁白鸣!”
堂上再次安静了一瞬,肖明成抬头望过来时,度蓝桦几乎从他眼中看到了宛如实质的抓狂:
你可回来了!
撇开自家夫人与雁白鸣的私交不说,肖明成本人也十分欣赏雁白鸣非同一般的才干。实际上,若非他的支持,雁白鸣怎么可能过得这么舒坦?
千金易得,人才难求,若说要责罚,求贤若渴的肖明成是真心不舍;但正如林家良所言,这傻子犯事儿都不知道遮掩,给人抓了个正着不提,还一路堂堂正正押送过来,又没有任何悔改的意思,简直把自己的后路断得干干净净,叫他想庇护都无从下手。
可怜肖大人英明一世,哪里料到今天差点就折在这里!
听见动静的雁白鸣刷地扭过头去,见是度蓝桦,不禁喜出望外地喊道:“小兰啊!”
剩下的“花”字直接就被迎面而来的拳头堵了回去,度蓝桦招呼都不跟在场其他人打一声,直接抬手就打。
“告诉你多少次了,就是不听,不许乱来不许乱来不许乱来!记吃不记打是不是?”
“还躲?你还躲?!还敢不敢了,嗯?敢不敢了?!”
在场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识到度夫人绚烂的格斗技,直接就被惊呆了。而稍后等他们回过神来,刚还振振有词的雁白鸣已经无比凄惨地横在地上,脸上跟开了染料铺子似的精彩,红的紫的青的混成一大片,两只眼睛都被打得高高肿起,只剩下两条细缝。
他可怜巴巴地抱头缩在地上,鼻血抹了满头满脸,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呜呜呜疼,爸爸我错了呜呜呜小兰花是坏蛋!”
我不喜欢你了!呜呜!
度蓝桦喘了口气,又跨上前一步,高高举起手来。
“哇啊啊啊啊啊!”雁白鸣以为她还要来第二回合,吓得整个人缩成一只虾米,哭得嗓子都哑了。
三名原告面面相觑,看看雁白鸣,再看看气势汹汹的度蓝桦,忽然觉得被打的那人好可怜啊!三人犹豫良久,竟主动开口道:“别,别打了……”
这位是谁啊?别三拳两脚把人给打死了吧?
度蓝桦迅速平复下呼吸,朝他们行了个礼,“严格说来,我大概算是这厮的监护人。”
“什,什么人?”三名被告茫然问道。
“呜呜,我,我不喜欢小兰花了!”雁白鸣从一双熊猫眼的眼缝里努力看过来,吸着鼻子发狠道。
度蓝桦差点给他气笑了,老娘这叫以退为进懂不懂!
但他若能有这样的心眼儿,也就不叫雁白鸣了。
度蓝桦这会儿也没法儿跟他解释,索性又三步并两步退回去,抬手就把人打晕了。
三名原告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死,打死人了!
他们只想来求个公道,没,没想杀人啊!
度蓝桦再转身走回来时,却见三名原告整齐地向后缩了一截,活像被送到厨房里朝不保夕的鹌鹑,十分警惕地望着她,仿佛在面对一个杀红眼的魔鬼。
度蓝桦:“……”
公案后面的肖明成差点笑出声来。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威严可信,“此事另有情由,不如你们先私下协商一回。”
稍后,在隔壁小花厅。
度蓝桦先命人上了热茶和点心,又叫了热水,一边洗手一边跟三名倒霉催的原告赔不是,“真是对不住,是我们大意了,让你们受委屈,实在不好意思。放心,我们绝不徇私,肖大人也必然会公事公办,你们打得好!”
在她下手之前,雁白鸣就已经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了,头脸脖子上还有几道新鲜的抓痕,显然出自唯一一名女原告之手。
三名原告僵硬地坐在座椅深处,直勾勾盯着水盆中缓缓扩散开的淡红色痕迹,本能地吞了吞口水。
娘咧……
若在平时,他们听这话可能不信,但现在?
“不徇私”,确实不徇私,您下手可比咱们狠辣多了!那可真是往死里打啊!
他们只是普通百姓,并不精通格斗和人体结构,光看着雁白鸣被打得面目全非血流满面,十分恐怖,先就怯了三分。可实际上,度蓝桦下手都是有分寸的,雁白鸣的伤口看着吓人,实际上全是皮外伤,内里屁事儿没有。
跟这么一位“态度良好的监护人”共处一室,他们真挺紧张的。
老人的长子和媳妇儿对视一眼,再跟二儿子飞快地交换下视线,都读懂了彼此眼底的担忧:
连自己人都能往死里打……话说,等会儿他们不会被暴揍吧?
度蓝桦不知道那几个人已经自动脑补了一整篇血腥小论文,擦干净手后去他们对面坐下,又解释原委:“他确实是个很能干的仵作,只是这里,”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小时候被人遗弃,受过刺激,一根肠子通到底,正常的人际往来一概不通……我们平时都看着的,奈何百密终有一疏,让你们受惊了。”
那三人恍然大悟,“难怪。”
难怪看着那厮神神叨叨的,说话做事也没个分寸,感情是个真疯子。
三个人都有些泄气,跟个疯子计较这么多……真有点儿犯不上。
度蓝桦很擅长动之以情,当即询问了他们家中的生活,又感慨道:“老人家本本分分一辈子,七十五岁也算喜丧,本该好好操办的,只是让那不争气的搅和了,委实对不住。”
这会儿那三人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惶恐得了不得,又见她这般平易近人体恤入微,都十分感激,“夫人言重了。”
“说来,”他们一家几辈子都没见过身份这样高贵的人,长子紧张地搓了搓手,磕磕绊绊道,“那仵作虽然有些异于常人,但草民也及时制止了,又提前教训过,就,就这么算了吧?”
一方面确实是忌惮度蓝桦的身份,眼见那雁仵作与知府夫人如此亲近,等闲人哪里敢继续追究?至于另一方面嘛,显然跟她刚才当机立断的大义灭亲脱不开关系……
“你们不要怕,”度蓝桦将手一抬,“公事公办,不管我还是肖大人,都不是那等徇私枉法的,二十个板子该打还得打,大牢该去还得去,也好给他长长记性。”
这才安抚受害人家属固然要紧,但她更希望借此机会让雁白鸣长个教训。
针不扎在身上不知道疼,以前雁白鸣没真正吃过这个苦头,说多少次都不管用,这回结结实实受点苦,以后也能稍微收敛些。
度蓝桦如此坚持,那原告三人反倒不忍心了,稍后肖明成叫他们回去询问意见时,都纷纷表示略略意思下即可。
肖明成暗自松了口气,又跟度蓝桦交换下眼神,很快达成一致,“话虽如此,但若就此揭过恐不能服众。雁白鸣此时已然负伤,板子倒可以去了,只仍需悔过,就判入狱两月吧!”
原告三人都没有意见,甚至还觉得现任知府夫妇都太过大公无私,很有点感动。
稍后,度蓝桦又让李嬷嬷仔细备了一份厚礼,命韩东亲自送上门,替她为死者上柱香,并对原告一家多加安抚。
雁白鸣的情况固然情有可原,但死者确实遭受无妄之灾,精神和物质双方面的赔礼道歉理所应当。
真要说起来,雁白鸣在府衙内的人缘正经很不错,且不提之前审讯人贩子过程中立下的功劳,他心思单纯,没有什么坏心眼儿,不少人都喜欢逗他。哪怕当时生气了,但过后给只鸡腿就能哄回来,也不记仇,大家都挺愿意跟他玩儿。
所以这次雁白鸣入狱,大人和夫人又有意作保,众人也颇照顾。
霜降已过,早晚已经带了冬日特有的尖锐寒意,外面尚且如此,更别提阴暗潮湿的大牢。许多犯人都是熬不住那样的环境才主动招供的。
雁白鸣身体素来不好,眼下又受了伤,牢头儿就特意将他安排到靠外的牢房,距离狱卒们生火取暖的地方很近,很温暖干燥。稍后,又有刑讯房的人送来了被褥,一直想挖墙脚的刑讯房的李头儿还特意叮嘱了牢头,让他帮忙多加照看。
牢头笑道:“都是自己人,无妨。”
李头儿谢过,又借机怂恿雁白鸣,“瞧瞧,吃苦了吧?要我说你就来我们这边,什么手段施展不出来?何必在外头束手束脚的!”
世界这么大,总有那么些穷凶极恶的罪犯,不用点儿极端的手法根本榨不出口供,他就觉得刑讯房简直是最适合雁白鸣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