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这三年里,住在同寿里的程家的人口达到了一个峰值:老中少三代一共八口人。这么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每天要做的家务活可是真不少。陶小霜记得因为二舅夫妇要三班倒,他们的三个孩子中年纪最大的迎国也才13岁,所以平日里家里大半的家务是由徐阿婆和自己在做的;至于迎军,毕竟是程家的长孙,家务活什么的,徐阿婆是不大让他做的。
这两天她住院,徐阿婆白天也不在,陶小霜真不知道二舅家里得乱成什么样呢?
吃完核桃,外面下起了太阳雨。因为实在疲倦,陶小霜躺上床睡起了午觉。她一直睡到吃晚饭的时间才行。
她吃饭的时候,在病床和窗户间的空位上,程迎军和孙齐圣四人围坐成一圈,打起了扑克。
他们打的是争上游,也不赌钱,就赌贴纸条。几个人一路打到晚上8点半探病结束的时候。
陶小霜在一旁看他们打牌,她随着心意有时帮程迎军出出主意,有时又帮着其他三个人。
整个病房在现在的她看来其实是很有些破旧的:从下到上刷了一半绿漆的墙壁已经有些斑驳了,木制门窗的边框也有不少破损的痕迹,这还是沪上的市级大医院呢。
而在这病房里暂住的病人和家属们也显得颇为无趣陈旧——他们对中国以外的国家有着很奇怪的认识,似乎觉得中国举世皆敌,而一些陶小霜前世从未听过的小国家却常挂在嘴边;有些人还张口闭口就是毛思和阶级斗争。还有,在陶小霜的头顶上灰蒙蒙的日光灯闪个不停,而走廊上的高音喇叭里就没停止过动员中学生上山下乡的宣传,那广播声慷慨激昂到让她的耳朵都发疼的程度。
待在这种陌生感比熟悉感多,又称得上不太好的环境里,应该是难受的,陶小霜却发现自己心里有一种平静的满足感。
这年月确实比民国时期少了很多的悠闲和情趣,即使有了运宝箱,在这样的沪上生活也没有多少享受的环境了,但是和平就是最好的享受呀,只这一点就胜过了前世那十里洋场的繁华景象。想到自己再不会因为战争而死去,也不会因此而失去亲人了,陶小霜就满足的叹了一口气。
这晚上,孙齐圣边打牌边去看陶小霜。一场大病后本来就身材纤细的陶小霜又整整瘦了一圈,他看得心疼不已,想着明天得给陶小霜买些好吃的才行。
……
第二天,陶小霜最好的朋友宁鸥来探病了。
陶小霜起床后就去了休息室换药,一回病房她就看见自己的床上坐着一个人。这人是谁呀?觉得背影很眼熟,她连忙朝窗边自己的病床前走去。
来人听到动静,转头一看,立刻就站了起来,跑上前双手一搭陶小霜的肩头,大喊道:“霜霜,你吓死我了!阿爹拉娘,你怎么会病得住院的?”
来人正是宁鸥,她身量高挑,比1米65的陶小霜还要高小半个头,留着一头刘/胡兰式的短发,一张晒得黑黑的小国字脸上浓眉大眼的五官,是很大气爽朗的长相,俨然一个英气十足的假小子。
宁鸥的穿戴很时髦,所以病房里的人都在隐晦的打量她——即使在现在的陶小霜看来也不土气。她上身一件蓝白条纹的海魂衫,下身则穿着一条卡其布的背带短裤,脚上踏着一双圆头的皮凉鞋,右手腕上还戴着块英纳格手表。在这个艰苦朴素的年月里,能穿戴这一身说明她家里要么是干部,要么是八级工,或者是大学教授——陶小霜记得这时上海工人的人均月工资是36块,而那一块英纳格手表就值180块!
“宁鸥!”记忆里已经十多年没见的好友来看望自己,陶小霜自然很是惊喜,“我没事了!本来就只是发烧、哎呀!”陶小霜突然感觉脚下一虚,身体就向前摇晃了一下。
宁鸥忙拉住她,“霜霜,我们坐床上去说话。”
两人坐在靠窗的床沿上,也不怕热,手拉着手肩靠着肩倚着聊天。
“宁鸥,你怎么提早回来了?”说着说着,陶小霜就记得了一件事:为了给宁鸥外公作65岁的大寿,宁鸥和宁妈妈一个星期前坐船去了广州,当时说好要去半个月的,到今天才7、8天吧。
“我们昨天就回来了,寿不过了——我外公得了肺病,和我们一起回上海治病。”说到这里,宁鸥活泼有力的嗓音明显低落了。
“天呀!鸥鸥,你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你阿爷的病会很快就治好的。”看宁鸥很沮丧的样子,陶小霜忙安慰她。
“唉,就几天的功夫,外公就瘦了好多,我妈在船上哭了几次呢!”
“宁叔叔不在家,家里就全靠你了,你要多陪陪你妈妈和外公。”
“我知道,可我就是在家里呆不住啊!”宁鸥抬起小腿一阵乱踢,“我想游泳,我想兜南京路……”
宁鸥是独生女,她爸爸宁鲁是中国和波兰共和国合办的中波国际海运公司的老海员,常年在海船上工作,去年刚升了大副。海员的工资本来就高,跑国际航线的宁叔叔又有不少额外的福利,所以宁家的经济条件特别的优越,就是当家人常年飘在海上,家里有个什么事也回不来。
宁鸥和陶小霜的第一次见面在她们4岁的时候。宁爸和死于船难的陶父曾是一起擦甲板的小水手,他从广州调回上海后就带着小宁鸥去看望陶奶奶,两个小囡在川沙乡下玩耍,常滚成一对小花猫。即使没有摆过认亲的席面,但曾和陶爸喝过血酒的宁鲁是打心眼里把陶小霜当做自家的另一个闺女而爱屋及乌的宁妈妈对陶小霜也是十分的好。所以,从来没有在高家住过一晚的陶小霜却常去宁鸥家过夜,还常在暑假或寒假时到宁家住上几天。这些‘往事’是陶小霜在和宁鸥聊天的过程中慢慢想起来的。
她还想起宁鸥从小就是男孩的脾气,性子急,见不得谁遇事哭哭啼啼的。无论男女,只要看到有人哭,她必退避三舍。偏偏这次哭的人是宁妈妈,陶小霜完全可以想象一路上宁鸥既烦躁又担心的心情。于是她说道:“等我出了院,有空就去你家陪你,好不啦?”
“霜霜,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一定要来哦!”宁鸥高兴得搂住陶小霜直摇。
这时,背着个半旧的绿军包,拎着饭盒的包布,孙齐圣走到两人的身后,咳嗽一声道:“咳……陶小霜,该吃早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