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警局出来,回小楼的路上,任泽霖始终沉默着?。
琳琅几次回头看他,他都毫无所觉,只是机械地跟在她身边,像是一下子被抽掉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都颓丧了不少。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一直以来,人生中的诸多不顺,任泽霖都将之归结于自己倒霉,命里没有那些东西,所以就只能认了。但现在,任夫人却告诉他,他的努力并不是没有?用,他的人生本来应该跟旁人没有?什么不同,是她在背后捣鬼,才让他失去了自己本该拥有的一切。
他就像是戏台上被人拨弄着?的人偶,看似活灵活现,其实全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
他的挣扎、他的痛苦,都只是一场笑话。
如果这些磨难只加诸于他一人,任泽霖或许还能忍耐,因为他现在已经从那种泥淖之中挣扎了出来,得到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过去的痛苦,他将之看作是上天对自己的考验,如此便可坦然面对。
可是偏偏奶奶被牵扯进来了。
老太太的人生本来已经十分不幸,但如果没有任泽霖,她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地活到老死的那一天。是因为他,因为幕后之人加诸于他的厄运,才害死了奶奶。
这是任泽霖最无法接受的地方。
自责和痛苦淹没了他,让他很难从这种种情绪之中挣脱出来,只能被动地卷入其中。
天气暖和起来之后,任泽霖就在院子里弄了一套桌椅,还搭了遮阳伞,方便琳琅坐在这里发呆,可以顺便吹吹风,晒晒太阳,看看风景。天气好,有?星有?月的时候,他们也会把晚饭摆到这里来。
这时,琳琅就将任泽霖推到其中一张椅子上?,自己在他对面坐下,“愿意跟我说说,你在想什么吗?”
“我……”要在琳琅面前剖析自己的卑劣之处,无疑是很难的,任泽霖闭了闭眼,嗓音干涩,“是我害死了奶奶。”
“也许是这样。”琳琅想了想,并没有?否认,而是道,“你知道吗?一件事发生了之后,有?些人会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有?些人却会下意识地把责任推给别人。你是第一种,我很高兴,因为这说明你是个有?担当的人。”
“但这并不是你的错。”琳琅强调,“也许跟你有?些关系,但你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丧心病狂、连小孩子也不放过的人。”
“可是追究对错有?什么意义?奶奶已经不在了。”这才是任泽霖的痛苦根源。人活着?,就还有?弥补并取得谅解的可能。人死万事空,他就只能永生背负着?这种内疚。
琳琅问,“你觉得奶奶会怪你吗?”
任泽霖茫然地看了她一眼,迟疑着?摇了摇头。奶奶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即使知道了这件事,应该也不会怪他吧?
但越是这样,任泽霖就更无法原谅自己。
“你们祖孙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感?情那么深,我想奶奶也希望你能过得好。”琳琅按住任泽霖放在桌上?的手,“痛苦,难过,内疚……这些情绪都是很正常的。但如果你真?的因此就沉浸在内疚之中,放弃你自己的生活,奶奶知道了也不会高兴的。”
任泽霖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琳琅又道,“你无非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你给奶奶带来的。可是你想想,如果没有你,她老人家就真的能过得好吗?”
任泽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一个孤寡老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孤零零地住在老旧低矮的房子里,靠拾荒和收破烂为生,当然称不上?过得有?多好。有?了任泽霖之后,生活上固然比之前拮据了一些,但是奶奶不止一次地说过,因为有了他,才有?了盼头,才觉得活着是有滋味的。
想到这里,他心中更是难受得厉害。
“奶奶最惦记的人就是你,只有你过得好了,她才能安心。这并不是说你就忘了奶奶,忘了她为你吃过的苦,你可以把这些都放在心里,为她报仇,然后努力去争取更好的生活。”琳琅最后劝道。
任泽霖眼中终于闪过了一抹光亮,“对,我要为奶奶报仇!”
见他只听进去了“报仇”两个字,琳琅心下不由微微叹息。这是她最担心的地方,因为得到的太少,任泽霖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看得太重,有?时候为了达成目的,他甚至会不择手段。
原本在琳琅出现之后,他的情绪已经慢慢地变得平和,不再有?这种念头。
可是任夫人一番话,就又激起了他内心的不安与偏执。要不是当时琳琅也在场,说不定任泽霖就真的要杀人了。
这么一想,她不由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任泽霖怔了一怔,苦笑道,“现在她人在里面,我除了等调查结果,还能做什么呢?”
琳琅一想也是,便稍微放松了一些。
任泽霖的心情却没有?那么轻松。他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突然道,“其实就算她不在里面,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我之前刚刚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恨不得杀了她。可是等那股冲动过去了,我又忍不住开始瞻前顾后……我这条命是奶奶给的,就算还给她也是应该的。可是我……竟然舍不得了。”
他觉得自己无比卑劣,连自己都忍不住心生厌恶。
而他之所以舍不得,是因为自己现在已经拥有了更多的东西,无法轻易舍弃。
尤其是琳琅。她对任泽霖而言,就像是天边的云,皎洁而美好。他好不容易,才从泥淖之中挣扎着爬出来,稍微靠近了她一些,怎么舍得放弃?可是像这样的他,又怎么配留在她身边?
琳琅听懂了他的意思,却没有?顺着他的话题说下去,而是反问,“杀了她就解决问题了吗?”
“什么?”任泽霖一愣。
琳琅道,“杀人除了一时痛快之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没看出来吗?那个时候,她故意激怒你,就是为了让你动手。你要是真的杀了她,那才是如她所愿。”
任泽霖仔细回想,也觉得当时任夫人的状态很怪异,的确像是在故意挑衅。
没有了儿子,没有了任氏,对任夫人而言,其实就是天塌了。虽然她来找任泽霖的时候,是想打听孙子在哪里,但其实就算找到了这个孩子,她也给不了他什么。
所以当时任夫人是真的想死吧?想激怒任泽霖,让他杀了她。这样她可以在底下与儿子团聚,而他却是要接受审判的杀人凶手。
见他想明白了,面色稍微放松了一些,琳琅又道,“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而且她既然犯了错,就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你就算私人对她处以极刑,又有?什么意义?既不能将她的错误昭告天下,也不能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
“可我是出于私心……”任泽霖喃喃道。
琳琅微笑了一下,“出于私心又如何??人都有私心。”
“你也有?吗?”任泽霖问。
“当然。”琳琅看着?他,“我的私心是你,我不希望你被这件事毁掉。所以你能坚守底线,没有让自己被愤怒冲昏头脑,而是愿意让法律来审判她、惩罚她,我很高兴。”
“真?的?”任泽霖脸上终于显出一点高兴的神色。
“你说你是因为舍不得把自己的命赔进去,可是在我看来,那是因为你有?基本的是非观和道德观,有?自己做人的准则和底线,不会随意破坏。”琳琅轻轻叹息了一声,“因为这样,你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独立的人,我才能……爱你。”
任泽霖听到这句话,猛地睁大了眼睛,用力握住琳琅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你是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允许你心思不坦荡地留在我身边,尝试打动我。”琳琅微笑地看着?他,“你成功了。”
任泽霖只觉得心像是一瞬间就被填满了,还有?连绵不绝的气泡从心底冒出来,从心口满溢而出,充斥着他整个身躯,让他整个人似乎都变得轻飘飘的,仿佛一根轻盈的羽毛,风一吹就被卷到了天边,触碰到了那朵心上?的白云。
他又想起之前出车祸的时候,琳琅揪着任夫人的衣领说的那句话。
——任泽霖的命是我的。
那样的琳琅是陌生的,这样的话语也是陌生的。在任泽霖一生之中,没有从别人那里得到过多少关爱与保护。奶奶对他固然疼到心坎上,但因为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大多数时候也只能教他忍耐。
这当然没错,那时候他们什么都没有?,只能低头,这样才能获得安稳的日子,才有?机会积蓄自己的力量。到现在,任泽霖遇到什么事情,也早就已经习惯了忍耐。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容量很小的罐子,而且还在不断地往里填东西,迟早有一天会炸开来。
这是第一次,有?人挡在他面前,发出这样霸气的宣言。
于是“砰”的一声,他心里的罐子炸开,但爆出来的并不是那些杀伤力巨大的东西,而是鲜花、彩带、香槟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