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里打雷不是稀奇事,晴天里发大水千古未闻。
黄洋洋的大水卷着碎木泥块,锅碗家什,死牛死骡子,以及……死人滚滚而下。若有人站在岸边仔细看,或许会发现,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洪水中还漂着两个骑在枯木上的孩子。
这两个孩子小的在前,大的在后,腰间用一根指肚粗的麻绳拴住,在水中载浮载沉已过一天一夜。
顾春妮泡了一整宿,怎么都想不明白,她姐弟是如何遭到的这无妄天灾。
想她从末世穿到这样的乱世,这十二年间不说大富大贵,也能吃饱穿暖,不用拈针拿线下地干活,投胎运气不能算差。可惜从前年她奶奶和娘相继去世开始,顾春妮的好运就到了头。倒霉到今日,已是极致。
想来想去,顾春妮只能怪自己出门没算好日子。
前一天顾春妮领着小弟夏生匆匆到渡口准备乘船去省城坐火车,在跟船家议价的当头,转头看见上游的大河像发了疯的浊龙一样在水中翻波起浪,人头攒动的大河码头,转眼被浊龙吞没,化为白茫茫的一片泽国。
那景象,便如末世重临!
顾春妮只来得及攥紧弟弟的手腕,便被巨浪拍进了奔涌无尽的河水之中。要不是她从前世带来的空间有点物资,姐弟两个内外交困,只怕早变成了河中的浮尸之一。
“姐,你再跟俺说说,俺爹家的好日子呗。”
夏生仰起小脑袋,他想望天瞅瞅时辰,可眼前白花花的全是水影子在晃,他什么也看不清。恍忽中,他想起奶奶跟他说的:一条水影子就是一只水猴子。水猴子躲在水底下,只要看见有小孩子入水,就会伸手来扯。那白花花的这一片水影子,该是多少水猴子藏在底下……
夏生用力蜷起腿,牙齿格格打战。
顾春妮心里发酸:“不是跟你说过好多回了吗?咱爹家住的房子亮堂堂的,不像咱老屋黑得怕人;家里用的水都是用个叫水龙头的东西管起来的,一拧,那水就哗哗往下流,洗菜洗碗可方便了;还有,每个房间点的灯不叫煤油灯,叫电灯,那灯一拉就亮了,大黑天里连蚊子毛都看得见。还有还有,每个房里都有澡间……”
夏生悠然神往:“我真想明天就到咱爹家。姐,你想咱爹吗?”
顾春妮翻手从空间里摸出颗巧克力糖哄他:“吃颗糖豆吧。”
夏生开心地笑眯了眼,这孩子生来容易知足。
他珍惜地舔着这颗生平吃到的,最美味的糖豆,忽然想起来:“那,那俺爹这些年怎么不来接俺们娘几个?”
她心中一哂:还能为什么,因为渣呗。
顾春妮是胎穿,打从一出生,到六岁那年,她就没见过这一世的亲爹顾茂丰。要不是家里的佣工跟下人说嘴,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遗腹子。
原来顾家世代经营着一个茶园,到老太爷这一代开始抽大烟,顾茂丰还没成丁,好大一座茶园就抽没了。还好老太爷没祸害到底,茶园没了,他人也没了,又留下些人脉。顾茂丰生了张巧嘴,胆子也大,才十五六岁就跟父亲的好友出门闯荡,婚后靠着老婆娘家,在南城,海城等地贩卖茶叶渐渐又经营起来。
春妮出生那一年,跟顾茂丰同在海城经商的同乡传话回来,说顾茂丰在海城顶下个大铺子,还置了个二房太太,日子过得不知道多逍遥。又说他曾经放话出来,要洗干净泥巴做上等人,以后都不会回这乡下泥巴坑了。
这话传到春妮她妈耳朵里,当即动了胎气,拼死生下个女儿。不等她妈为渣男干的破事糟心,发现这女儿病猫似的,气息几断几续,差点刚出生又回了鬼门关。
顾茂丰的事让春妮她妈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可能是别人的,女儿绝对只会是自己的。
春妮她妈成婚多年才有了这个宝贝疙瘩,这下什么事都抛在脑后,一颗心都扑在了女儿身上。
而顾茂丰就真像他同乡说的那样,从春妮到夏生出生,他只寄过些钱回来,偶尔捎些东西,人从来不见影。即使后头老娘糟糠接续蹬腿上山,他也是最多托人捎了两封信到家。
后来,春妮长到六岁,春妮妈去海城寻过一回夫,半年后,回来再不提此事。
春妮就是那一次沾她妈的光,一道去的海城。也是那个时候,她妈有了夏生。
若非长辈们接连去世,附近山上匪患越闹越凶,她绝不会小小年纪就带着比她更小的弟弟南下海城去寻亲爹。
这年头,失去庇护的孩子想平安长大,太难了。特别是老家那样王法管不到的乡下地方,乡邻们若起了歹心,是防不胜防的。
顾茂丰再渣,看在夏生是男丁的份上,也不会真不管他们。
时至今日,春妮才明白,那时候她妈无论如何也要再生个男孩的执念从何而来。
她继续用说了一万次的借口:“你忘了,咱娘要留在家乡伺候咱奶奶?”
夏生小脑袋晕得思考不了那么多问题,嘴里呜哝,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那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