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给她斟了杯茶:“我姓闻,在城里小有些产业。尝尝,这是我们温南的早茶一瓯春,很有名。”
春妮在他对面坐下:“原来是闻老板。”
他摆手笑道:“什么老板不老板的,到哪不是赚口辛苦饭吃?不敢当。”
春妮单刀直入:“那闻老板对我们搬迁机器这事,有什么想法?”
“当然是好事了,海城那种地方,留在那早晚给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可我搬到这,就不会被人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了?”
闻老板一怔,笑道:“好问题。温南虽小,但也有其复杂的一面。如果顾总工跟我合作,这点承诺,我还是敢作的。”
春妮淡淡一笑:“谁家不夸自己茶香?闻老板这几句话,可打动不了我。”
“顾总工有什么顾虑尽管提。”
“尹老师首先把你推荐给我,想必其他条件你们都能满足。但有一条,我必须弄明白。”
“你说。”
“我来的这一路,听说温南山匪多,而倭国海军就驻扎在温南以西的独目岛上,半年前,他们刚刚攻打进来过一回。你们怎么保证,我们的货物和机器不受损失?”
闻老板笑了笑,道:“想必顾总工来之前已经知道温南是个多山的地方。我准备把机器安在城南近郊的一个伐木场旁边。那里离海岸线最远。万一倭国人攻打进来,我们可以组织工人往山里撤,连绵不尽的大山就是我们最好的藏身地。”
“那也只能勉强防一防倭国人。山匪呢?”
闻老板摇头道:“山匪只会抢钱跟粮食,哪会抢些木头片子和铁疙瘩?”
“这可说不定。”春妮看着闻老板:“你又不是山匪,怎么知道山匪不抢铁疙瘩?”
闻老板一怔,哈哈笑道:“顾总工真会开玩笑。”
春妮一言不发,站起来往外走。
尹老师急忙放下茶盏拦她:“顾总工,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
春妮眼睛在闻老板手上扫了一眼:“我不跟底细不清的人合作。”手指细长,右手拇指和食指有茧,虎口处微微粗糙。
这个人一定没少拿过枪。
尹老师作不解状:“什么底细不清?闻老板在咱们温南也是有名有姓的一号人物,顾总工,你可别一时意气啊。”
春妮转身看着他:“温南是个什么情况,我来了这半天,已经有了点数。整个县城恐怕也找不出一间有机器的厂子,如果我们厂搬过来,不扎人眼才稀奇。闻老板说了半天,就是没提怎么保住机器。你要么是在吹大话,要么还有事瞒着我没说。我不跟不敞亮的人合作。”
“说来说去,顾总工不就是害怕我们言而无信吗?”闻老板道:“实话实说,闻某人手上是有些人,万一有事,但绝对会豁出性命保住东西。”
春妮笑了,不客气道:“闻老板,我见过的生意人里,你是吹牛吹得最差的一个。”
闻老板一脸苦笑:“我说的是真的。不瞒你说,我手底下兄弟虽多,但有倭国人这条恶狗趴在门边,出海是不能出了,我总得给他们找条生路吧。你要是我,你也宁愿自己死,也要保住机器,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饭碗。”
“倭国人又没挡你们的路,在这活不了,出去闯啊。海城,金城,包括明州,温南人可多了。”
“不是每个温南人都会出门闯荡。再说了,这是我们的家,凭什么要我们走?”
“那你们守在这饿死吗?”
“我们有自己的原因。”
“什么原因?”
闻老板沉默片刻,目光如炬:“你真想知道?那我——”
“咳。”春妮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定了定神:“停停停,闻老板不用着急,我只想弄清一些事。”
闻老板:“……”
他好笑道:“都逼问我到这一步了,你又突然不想知道了?”
春妮叹道:“知道得多活不长。我问去问来,无非是想知道,闻老板是不是正经生意人,该怎么保证我们玩具厂的利益。其他的,我操不了这么多心。”
“那顾总工认为,我是不是个正经生意人?”
春妮盯着他,摇了摇头:“不是。”
闻老板跟尹老师对视一眼,只听这小姑娘又道:“其实,闻老板是不是正经生意人,也不是那么要紧。这个年代,正经的生意人有几个活得下去?最要紧的,我已经知道了。”
“哦?”闻老板挑了挑眉头。她知道什么了?
春妮走到闻老板面前,向他郑重行了个礼:“我先前一直怀疑闻老板是山匪,来白赚我们的机器。但若你真是山匪,是耐不住性子让我这个小丫头在你面前张狂这么久的。我已经看到了您合作的诚意,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您不要见怪。”
春妮早就想得很清楚:尹老师跟哪方势力有牵扯,也不是那么要紧。这个年代,真正做得起来的商人,有哪个背后没有复杂的势力?至少这位闻老板给人观感不差,这里是对方的地盘,对方没有倚势威吓她,一直和言悦色,这样的态度已经足够让自己跟他谈下去。至于之后如何,自己又不是尹老师的牵线木偶,且走且看。
闻老板愣了愣,点着她笑了起来:“好厉害的小姑娘。你不来这一出,我老闻还真以为你是来刁难我的。”
尹老师无语道:“小顾老师,你真是……你怎么想的?你看我像是会找山匪合作的人吗?”
春妮瞅了他一眼,低声道:“那可说不定。”海城那些汉奸,哪个不是嘴里喊着打倒倭国人,转身投了敌?
尹老师一噎,也无奈地笑了。
气氛松弛下来,闻老板清了清嗓子:“好了,那咱们现在可以谈谈合作的事了吧?”
“等等。”春妮掏出纸笔:“你先写一份保证书给我。”
“什么保证书?”
“你给我写一份,绝不带着机器投奔倭国人的保证书。”春妮见他发愣,道:“我可不想千辛万苦运来的机器给倭国人做了嫁衣,闻老板?”
闻老板回过神来,欢声大笑:“这有何难?拿笔来!”